【睡前消息686】长峰医院大火 百度推荐的临终关怀
大家好，2023年12月19日星期二，欢迎收看第686期睡前消息。请静静介绍话题。
2023年4月18日，北京长峰医院发生火灾，29人死亡。而且全都是移动困难的患者。这不仅给北京人带来了巨大震撼，也让来北京看病的全国人民制造了恐慌。国务院为此成立了专门的事故调查组。
今年10月25日，调查组发布事故调查报告，认定直接原因是施工火灾，核心原因是医院违法改造，日常管理混乱，在装满了住院患者的区域搞装修。连北京副市长都因此接受政务处分。
督工，你怎么看待这起事故？
我先介绍一下北京长峰医院的位置。这个地方在丰台区靛厂路291号，西南四环内侧500米，和北京市地理中心直线距离10公里。从长峰医院向南250米，是解放军第五医学中心、过去的302医院，或者说解放军传染病医院；向北1.3公里是解放军总医院、过去的301医院。
我在意长峰医院的地址和周边环境，因为它的位置很重要，与它的经营模式有直接关联，也和这次重大事故有因果关系。另外还有一个理由，就是我在它对面住了两年多。
当时我上一个单位想把一半业务放到北京让我来带，正好我是北方人，喜欢四季分明的天气。所以我就把离开上海，把家安在北京靛厂路50号、圆梦园小区租房子住，和长峰医院只隔了一条十几米宽的锦园路。邻居包括很多附近医院的医生、护士，也包括很多跑医院的销售代表。我爱吃甜食，经常到长峰医院门前的稻香村去买枣泥饼，也经常在长峰医院隔壁的饭店遇到医生和病人。在事故爆发之前好几年，我就对这家医院的经营方式有所了解。
放下个人见闻，先说公开的调查报告。这次事故发生在长峰医院住院部，一共八层楼，起火的原因是长峰医院违规操作，同时进行两项施工：涂装地面和安装门框。刷地面的环氧树脂挥发出易燃气体，遇到切割金属门框产生的火花，立刻爆燃。
但如果只是装修火灾，患者死亡数量不至于达到29人，还有另外三个原因放大了灾难。
**第一个原因是消防设施不足。**事故调查报告显示，2021 年至 2023 年，长峰医院委托第三方机构对医院东楼消防设施进行 3 次年度检测，结论均为不合格。其中，2023 年检测报告已经上传，从应急照明到疏散指示系统，再到给水、消火栓、自动喷淋、火灾报警系统，都有问题。而且长峰医院的灭火系统没有使用独立的电力线路。遇到火灾，最先停止工作的系统，可能是消防设施本身。
在这次火灾发生之前不到两个月， 2月27号，北京长峰医院的官方微信公众号刚刚发布了一篇文章，标题是“防风险，除隐患，保平安——北京长峰医院严格落实火灾防控措施”。看来长峰医院作为一家企业，官僚主义也很严重，已经习惯了用发文件的方式解决问题，而且认为发文件真能解决问题。
长峰医院是一家全国连锁医院。根据第一财经的深入报道，其他城市的长峰医院也是消防重灾区。比如说，长峰子公司、上海曹安医院，2014年就因为乱搭临时建筑和消防设施损坏被罚款。2015年的山西长峰医院因为堵塞安全出口也被罚款。北京火灾之前2个月，贵阳长峰医院因为消防设施被罚款。北京火灾之后，上海曹安医院再次被要求整改。
**全国的长峰医院普遍有消防隐患，还需要频繁装修，这就引出了本次火灾的第二个原因。**长峰医院的经营方很重视医院的地理位置，但不太关心医疗水平。为了一个好位置，可以在医院建设方面做违法妥协。北京长峰医院的楼房，本来是为酒店建造的，不适合开医院。所以医院要反复装修，在接诊病人的同时搞装修，甚至要多道工序同时操作。这是制造严重火灾的经营因素。
**第三个原因，是北京长峰医院的管理水平很差，医护人员数量和质量都不够。**火灾爆发之后，医院不仅没能力灭火，也没有及时组织患者疏散转移，完全没有发挥靠近其他大型医院可以求援的优势。所以伤亡惨重。
长峰医院医生数量不足的问题，在火灾之前就经被媒体发现了。而且事实比火灾本身还要更可怕，就是它直接用医托、医药代表来顶替医生的工作，这是莆田系都不敢公开做的事情。
2019年央视朝闻天下栏目介绍了长沙长峰医院的问题。17岁少年感觉不太好，在百度上搜索自己的症状，寻找医院，被百度推荐了长沙长峰医院，而且说“长峰医院是最佳选择”。
进入医院对话框后，对话的客服很人性化，居然不是自动程序，而是一个亲切的真人。这位自称医生助理的客服，极力说服少年来医院就诊，然后到现场收了他两万多检测费，确诊“强迫症”，开了一大堆药。
但是病人没有好转，还出现异常反应。被迫去湘雅医院求助。湘雅的医生判断，小胡是因为学习压力大，产生了焦虑和抑郁情绪，700块诊疗费用就基本解决问题了。
长峰医院诊断失误，可以说是技术问题。但是后续警方调查发现，长峰医院的网上客服虽然自称医生，但实际上没有行医资质，只是个医托。这个医托甚至不是长峰医院自己的员工，而是一个姓苏的福建人雇来的。
这个福建苏老板在深圳成立了“山水医疗投资有限公司”，入股昆明安定医院，另外还以每月10万元的价格，分别承包了广州益寿医院和长沙长峰医院的精神心理科。长峰医院只提供场地，被承包科室的医生，护士，设备都是山水医疗公司的，独立运营。
类似的情况也发生在北京长峰医院。因为住得近，在同一家店铺吃早饭，大家早就混到脸熟，连我这个脸盲症也能看透点东西。长峰医院附近谁是外聘医生，谁是护士，谁是医药代表，对靛厂路的人都不是秘密。当然医药代表和民营医院的管理团队紧密合作也是正常情况，问题在于，某些医药代表今天穿西装谈合作，明天就穿着医生白制服出入病房，劝说病人用药。这就不是一般医院敢做的事情了。所以，长峰医院起火，没人及时转移病人，我一点都不意外。
长峰系医院在全国都敢碰红线，很大程度上是董事长汪文杰开创的经营风格。
汪文杰1969年出生，父亲是血管瘤医生。1995年，26岁的汪文杰子承父业，根据“祖传秘方”研制特效纯中药制剂，被湖北省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批准为纯中药制剂，允许临床应用。
按《健康界》杂志给汪文杰做的个人传记，当时有一位患有肝血管瘤的病人不愿接受创伤性手术，通过介绍找到了汪文杰。经过他的治疗，患者觉得效果不错。后来这位患者成了汪文杰的贵人，给他提供了青年科技人才身份，引入湖北鄂州中医院担任副院长，专门负责血管瘤治疗，当时汪文杰30岁。
长峰医院自己的官方微信公众号是“长峰资讯”，上面有一篇文章：《长峰挂牌系列故事：当年“三顾茅庐”请专家，铸就今日血管瘤“王国”》
这篇文章宣布，1998年，汪文杰凭借自己研制的药剂、“化瘤膏1号、2号”获得了国际传统医学会授予的“华佗杯金奖”。根据凤凰卫视的调查，这个国际传统医学会在香港成立于1997年，时间对得上。国内也确实还有很多中医拿到过“华佗杯金奖”。但是，凤凰卫视的记者无论如何找不到这家协会的官方网站，也找不到任何当时的论文介绍“化瘤膏1号、2号、3号；血瘤康1号、2号”。疑似是香港版的克莱登奖。
2007年，得到另一位贵人帮助，汪文杰从湖南进京，收购了北京长峰医院95%的股权。北京长峰医院前身是北京市海淀区长峰医院，1985年建院，是解放军301医院一批老教授、老专家返聘组建的。1992年8月，长峰医院最初登记床位数60张。2014年，汪文杰把长峰医院扩张到150张床位。但是火灾发生的时候，北京长峰医院实际上投入使用的床位是340张，超过登记数量的120%。这也是事故的原因之一。
汪文杰并不满足于做一家特色血管瘤医院的院长，他想要通过并购和上市融资，形成全国龙头民营医疗集团。2017年3月，北京长峰医院股份有限公司在新三板上市，汪文杰带红色围巾敲钟，走上人生巅峰。
中医神秘主义加资本运作产生了双重效果，几年之后，长峰医院成为22家子公司的连锁集团，很多观众应该都在家门口见过本土化的长峰医院。据长峰医院自己的宣传说法，疫情之前的2019年，集团每年接诊5万人次，占全国民营医院市场份额的5%。
新三板上市以来，长峰医院毛利率一度达到70%，股价最高12.87元。汪文杰也信心膨胀，找投资方签了对赌协议，承诺2016年开始净利润不低于9000万元。但是即便在业绩最好的2018年，长峰医院的上市部分也只完成了5000万的净利润。汪文杰的资本赌局，恐怕没占到便宜。
只看上市公司年报，从2016年开始，长峰医院上市部分每年的营业额都超过3亿，2018年、2019年和2021年更是超过5亿。民营医院的利润率一向很高，为什么反而输掉了每年9000万利润的对赌协议？
营业额不错，利润偏少，说明长峰医院上市部分的成本失控。长峰医院上次被央媒抓住假医生事件，算是百度的同谋犯；今年长峰医院重大火灾，直接原因是装修事故。翻开账本和公开的合同就能发现，这两件事不是偶然，因为长峰医院为了维持营业额，把最多的钱花到了在百度广告和装修方面。
可以说，长峰医院上市之后，汪文杰在财务上已经丧失了灵魂，资金被寄生在自己身上的百度和装修公司吸干了，最终也被这两家合作伙伴送进了监狱。
我们之前介绍过很多中成药企业，最主要的投资就是营销，然后搞生产，最后才是研发。一般的中成药企业，销售费用占比都超过35%，像步长药业这样的老朋友，销售费用占营业收入50%以上。
长峰医院和这些同行一样，也是一个伪装成医院的营销公司。上市公司财报显示，2018到2020年3年时间，除了2020年疫情，营销费用降到8000万，其余年份销售费用都超过1亿。2014到2021这8年，长峰医院的营销费用总和6.84亿元，占总营收的22%。
财报解释了销售费用高的理由，原话是：
“公司加强线上线下双平台运营融合及医生IP的新媒体赋能宣传，并强化了本地域范围的学术推广，使得广告及业务宣传费等增加”
现在去百度搜索关键词“长峰医院”，然后把内容发布时间限制在2023年4月之前，可以发现海量的软文。时间线说明，火灾之后长峰医院暂停了对百度的付款；或者说，广告付款一直持续到丰台区的大火烧起来。
这些软文有的从患者角度评价长峰医院专业性强，有的讲述长峰医院医生的敬业小故事，还有赤裸裸的百度官方推荐。把这些软文凑起来，可以凑成一部完整的时代连续剧剧本了。看来2016年的魏则西事件并没有改变百度的经营逻辑。
然后再说长峰医院另一大开支，装修。2016到2022年上半年，长峰医院上市部分的房屋装修开支，累计1.31亿。患者家属也曾经说，与其说北京长峰医院是看病的地方，倒不如说更像个工地。
长峰医院喜欢装修医院，事后看来有有三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是前面说的，要挤在国家级医院身边蹭光环，也分享一些溢出的医学资源，所以很难找一块宽敞的地方新建园区，只能找一些不适合做医院的建筑修修补补。
第二个原因，是汪文杰急于扩张，扩大营业额，拿下对赌协议。所以现有的医院要违规增加床位，还要想办法去吞并新的医院。这就免不了连续装修。
第三个原因，就是长峰医院必须营造高科技治病的气氛，所以要让病人看到新设备。这比新设备本身的医疗效果更重要。
长峰医院最核心的技术是治疗血管瘤，前面提到，汪文杰发家是因为不做手术治好了几位贵人。而现在长峰医院的核心产品，还包括汪文杰亲自配制的化瘤膏1号2号3号，和血瘤康1号、2号。
这里我要解释一下，血管瘤是婴幼儿血管瘤以及脉管畸形类疾病的统称，可以发生在身体的任何部位。公开的临床资料显示，婴幼儿血管瘤的发病率为4%~5%。然而大部分婴儿的血管瘤根本就不需要治，就会自行消退。成年血管瘤的自愈率也不低，只是很难外界影响自愈率。一般来说，只有在血管瘤溃疡、出血或位置特殊影响其它器官功能时，才需要做针对治疗。在自愈率高的随机领域搞中医，这是汪文杰发财的核心逻辑。
督工，血管瘤患者并没有特定的年龄，甚至很多人从婴儿时期就发病。但是这次长峰医院火灾，遇难的患者的平均年龄超过72岁，为什么病房集中了这么多老人？
**首先，老人的逃生能力弱，容易被火灾波及。**然后必须介绍长峰医院在北京提供的一项独特业务，廉价临终治疗。我住在靛厂路的时候，路两侧经常有运送老人的救护车，以及一些在真正临终时候接尸体回乡业务的外地牌照救护车。后来我接触的邻居多了，才知道这是长峰医院盈利的重要来源。
前面提到，长峰医院的前身，就是附近一些大医院退休老专家组织的返聘医疗机构。而北京这些大医院也不是神，总有一些病人到了晚期，实在不能收治。这时候，长峰医院就通过各种关系，邀请这些家庭来长峰医院看病。
和大医院相比，长峰医院首先敢吹牛。所以，很多大医院不建议继续医疗的病人，长峰医院敢接，一套中西医结合疗法做下来，看起来很像那么一回事。更不要说还有一批医药代表穿着制服提供医疗服务，他们察言观色，安抚家属情绪的能力远远超过医生，所以长峰医院敢做别人做不了的业务。
**老年患者来长峰医院的第二个原因是收费低。**北京别的大医院或者专业的临终关怀机构为了抵偿风险责任，收费还是比较高的。对于实际上已经没有治愈希望的病人提供保守治疗和护理，每个月收费在一万元左右。而长峰医院最近几年的价格是每月6000。低价优势加上敢于吹牛的承诺，所以能吸引很多在大医院得不到希望的家庭，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来长峰医院。
**最后，长峰医院和附近的大医院，除了保持分工关系，还通过第一代建院的返聘老专家，建立了实际上的业务合作关系。**而且很可能有利益分配关系。按《三联生活周刊》报导说，长峰医院有北京公立医院的知名专家坐诊。302医院与长峰医院互认彩超检查和CT检查结果，互相转移病人是常态。
从这些大医院的专家视角来看，通过老关系和长峰医院达成互信，外聘出诊拿一些收入，明显降低了和医药代表的交流成本，可以提供很大一部分额外收入。另外，长峰医院替他们降低了患者家庭预期，也替他们承担了风险，所以在长峰医院可以进行一些风险略高的手术，反过来也成就了长峰医院的名气。
最重要是，那些理智上已经知道大医院无能为力的家庭，往往放不下自己的道德责任，想给老人最后的求生机会。同时，这些家庭的财务情况，又没有强到不在乎医疗费的地步。所以他们选择长峰医院，在这里做最后的努力，也是相对省钱的努力。最近几年，长峰医院已经把临终关怀做成了大生意，基本原则是在大城市开医院，紧贴着大型医院做生意。除了北京的总部要紧靠301/302医院之外，西安长峰医院隔壁就是陕西省人民医院，广州长峰医院靠着专攻肿瘤的中山大学附属第六医院。
这些地段的土地价格很高，所以，大多数长峰医院，都很难找到合适的楼房，必须用大规模的装修去改造现有建筑，形成不符合规定的病房。新扩建的病房里挤满了行动不便的老年人，周围环绕着医药代表。一旦装修引发火灾，这些老人被毫无预案地丢下，成为牺牲品。所以火灾的受害者平均年龄很大。
回头看长峰医院制造的悲剧，它的业务可以分成两部分。
第一部分，是那些无可争议的罪恶。比如说和百度一起抢劫未成年人；比如说利用自愈率的随机性骗钱；比如说把医药代表养在病房里，用最高效率收割病人。这些做法耸人听闻，但也没什么争议，一旦暴露就应该清理。我们还应该反思为什么只有烧死29个人之后，才能把这些问题翻出来。其他省的长峰医院，最好也接受类似的审查。
长峰医院的另外一些业务，处于灰色地带。必须承认长峰医院填补了中国一个独特的社会生态位，提供了相对廉价的临终关怀服务，以及高风险换高收益的高龄重症手术服务。大医院为了规避风险，也为了节约人力，不接这些业务，但一部分家庭还愿意为此付钱，那就一定会有人在灰色地带接下来。
所以，随着老龄化比例不断提高，中国必须严肃考虑立法，提供规范化的安乐死和临终关怀服务，避免中国家庭在灰色地带给玄学医疗支付额外的费用。
世界上当然没有完美的制度，安乐死制度和规范化的临终关怀服务，都会产生法律和道德风险。但现实是已经有很多医院在接业务了，用不上台面的手段解除一些家庭的道德负担，也客观上减轻了一些家庭的经济负担。
长峰医院甚至以违规的方式，为几十个家庭提供了残酷的送终服务。
在灰色产业已经在首都扎根的时候，如果批判者还是站在道德和理智的高地装圣人，假装看不见这些灰色业务，伪善程度就像在海里放生淡水鱼，除了满足自己的嘴之外，对整个社会都没好处。希望倒掉的长峰医院能推动中国制度变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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