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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前消息648】在家委会三年,说说校园预制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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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校园预制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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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2023年9月28日星期四,本周暑假刚刚开学,增加一期,欢迎收看周四更新的648期睡前消息。请静静介绍话题。

督工,今年暑假,部分地区推动“预制菜进校园”活动,引发广泛反对,一些中央媒体宣传预制菜的安全性,反而激发了更强烈的质疑。现在对预制菜的攻击,已经从“进校园”扩展到整个行业,扩展到所有加工过的半成品。比如深圳就有一个学校食堂买冰冻的肉类被家委会批评。

督工你怎么看这一轮关于预制菜的争议?

这个问题应该拆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对预制菜的质疑,一部分是对预制菜进校园的质疑,我先说预制菜比例提高的社会背景。

从8月份开始,我对国家统计局数据的信任度明显上了一个台阶,我们一起复习《2022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

2022年末,常住人口城镇化率是65.22%,比2021年又提高0.50个百分点,城市人口比例即将突破2/3,大多数壮年人口已经在现代工商业单位赚工资,留在农村的大多数是老弱儿童。另外,在大多数劳动力已经进城的背景下,城乡居民收入比值只有2.45,比上年下降0.05。城乡差距还在不断缩小。

对于普通服务业来说,廉价劳动力的工资决定了服务业的平均价格。现在农村不能再输出廉价劳动力了,所以服务业的涨价速度很快,超过了平均通货膨胀水平。

同时,这些廉价劳动力进城工作,拿到了比较稳定的收入,自己也产生了一部分服务业消费需求,所以服务业供给更稀缺了,进一步涨价。这导致中国普通人对社会进步的体验出现了分化。

首先想象你是刚刚进城,拿到稳定工薪收入的第一代城市居民。过去十几年,收入明显涨了,从一年几千块卖粮食钱,变成了一年几万块工资,所以给爸妈买了越来越便宜的电视和洗衣机,还能考虑之前从来不考虑的消费,比如说去饭店点菜,雇人装修房子——你的生活几乎全面改善,唯一的不满是房价太贵,如果是不在乎学区租房住,或者根本不结婚,那就没什么问题了。

然后想象你是连续几代都从事技术性工作的城市居民。你的工资在涨,手机可以换个新型号,门前的路越来越好走。但是想重新装修房子,价格总是超出预算,偶尔听到装修工人相互聊天,发现他们旺季的日薪比你还高。小区外面开滴滴的、送外卖的,忽略他们的工作强度和劳动时间,收入似乎也和你差不多——如果说有什么让人安心的事情,那就是你十年前买的房子,价格已经翻了两番,似乎是一份随时可以变现的重要资产。但在有价无市的2023年,你很难按照心理价位出手房子。

这两个群体的感受差别,深层因素是中国工业社会进入了新的发展阶段。

之前几十年,中国劳动力过剩,工业物资不足,所以和工业物资绑定的那部分劳动力——也就是干部和国企工人的收入高;不能和工业物资绑定的那部分劳动力,比如说农民和服务业人员收入低。城里的定居人口拿出一小部分工资,就能廉价购买超额的服务。

八十年代中期,大城市国企或者干部家庭,两个人加起来月工资100多块,他们拿出十分之一的现金收入,15到20元,就能在附近的农村雇一个全天候保姆,做饭收拾房间照顾孩子,这是典型的时代红利。

但是随着工业社会规模的增长,简单劳动力越来越稀缺,在市场上的谈判能力也增强了,所以服务业工资明显上升。新进城的这批农民,更是无论做什么都感觉收入上升,购买力增强,他们是新时代最庞大,最直接的受益群体。

另一方面,城市原有的中间阶层,工资涨幅没有那么大,还要花更高比例的工资去购买服务。比如说前面雇保姆的例子,现在一个月入一两万的城市家庭,花十分之一的工资不可能雇到全职保姆。这样的家庭,如果不能通过卖房子把时代红利变现,完全可能因为某些方面的购买力下降而产生不满。

饭店是最能反映经济落差的服务业,在美国华人圈,“刷盘子”几乎是新移民打工的代名词。过去几十年,中国国内也有这样的规律,落后地区的人口去发达地区打工,把同乡的饭店当做落脚点,只要工资比种地高一点就能接受。看上去豪华气派的大饭店,绝大多数工作人员的收入都远远低于当地平均水平。所以从前厅到后厨,饭店都不在乎多投入人力,保证城市居民享受全面服务。

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流水线生产的工业品,比如说预制菜料理包越来越便宜,买个自动颠勺的炒菜机也只要一两万,而现场工作的劳动力越来越贵,你去熟悉的中档饭店聚会,当然会发现价格明显上升,服务员密度明显下降,甚至会要求只能扫码点餐。这时候你想换一家饭店,人家饭店也是要盈利的,只有用预制菜节约人力,才可能保证价格稳定,让中层城市居民勉强接受。

就我观察,其实身边也有不少饭店在坚持自制食品,比如说工厂工地门口的盒饭店,卖炒面炒米粉的地方,就喜欢当场制作。人均几百元以上的中高价饭店,预制菜比例也很低。但这两种地方,中等市民都不会去。所以在中间阶层看来,自己在餐饮方面的选择自由下降了,受到预制菜的严重冲击。

从去年开始,就有一系列自媒体替这个群体表达情绪,说预制菜“没有灵魂”。这个说法倒是很接近核心矛盾,因为这些中间阶层需要的个性化服务,本来就是另一个有灵魂的人在廉价出售劳动力。现在别人也在工业化社会站住脚了,灵魂比较贵了,他们就不能经常吃带灵魂的菜了,得加钱。

预制菜时代来临:失去镬气的美食还有灵魂吗?open in new window

失去了灵魂的预制菜,是否可以放缓进校园的节奏open in new window

社会工业化水平越来越高,按理说所有人的生活都变好。为什么会有一批人丧失了选择自由呢?

讨论任何问题都应该先了解基本国情,我还是推荐每个人都看看国家统计局的《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

2022年虽然有疫情影响,但人均可支配收入还在增长,达到3.69万,除以12是3075,自从1955年发行第二套人民币以来,中国人第一次可以用“月入3000”来形容平均收入。

3.69万的年收入,中国人会花掉其中的三分之二,也就是2.45万,平均每个月2000元。具体到食品烟酒方面,全年消费是7481元,除以365天是20.5元。

饭店出售食品也提供服务,如果只用食品烟酒项目来概括吃饭,就有可能低估开支,概率虽然很低,但还是大于0。所以,为了充分乐观估计,我把人均消费包含的其他服务业项目都算进来,也就是绿色的“其他用品及服务业”,橙色的“生活用品及服务业”两项。加起来之后,全年的吃饭消费最多9508元,平均每天26元。这是中国人均吃饭开支的乐观上限,是路边摊和边角菜市场存在的原因,是我们讨论预制菜问题的基本前提。

对上面的数据,我可以得出两个结论。

首先,全面工业化之后,中国人平均生产效率越来越高,收入不断增长,能购买的工业品越来越多,而且价格保持平稳。

其次,人均消费的增长速度要低于主流媒体的想象,26元的每日平均饭费上限,只相当于一个肯德基全价汉堡。只是因为相对穷的人对网络舆论的影响比较小,我们才忽视了平均收入水平下的消费需求。

了解基本国情之后,我们回头看选择自由问题。社会进步肯定会提高平均生活水平,但不是所有人平行提高,也不应该是所有人平行提高。一般来说,只有鼓励变化的社会才能进步。所以,那些主动改变自己生活方式的人往往会拥有更多的发展红利。

比如说,进入新兴互联网行业的程序员,主动去非洲海外项目的工程师,就能拿到比较高的工资,能逐步提高自己的消费档次,跳过预制菜饭店。又比如说,而那些放弃农村生活,坚决进入现代工商业部门的年轻劳动力,也通过改变生活方式提高了收入,导致原来的顾客买不起自己的服务。

剩下的普通人就是原来的城市中间阶层,他们的生活稳定,过去十几年的工作方式变化不大,但是也分享了工业品越来越便宜的红利,占有的房产名义价格还越来越高。在其他方面,比如说服务业,他们被其他群体前后夹击,被迫放弃一部分选择自由,属于合理变化。从80年代中期到21世纪初,国企员工和基层公务员也被迫放弃了雇佣农村保姆的自由。

当然,我知道城市中间阶层不反对社会进步,更不会排斥身后新进城的人口,他们只是希望新增城市人口也能和原来的城市居民一样,享受厨师现场服务;而不是被后面逐渐追上自己的劳动阶层拉下来,一起吃标准化的料理包。

但是,2023年的物价水平摆在这里,在人均26元饮食消费的基本前提下,新市民和老市民的收入逐步均等化,都希望避免每天做饭、洗碗的麻烦,偶尔出门享受一下饭店服务,结果只能是中档饭店快餐化,预制菜的比例越来越高。对于新进城的劳动力来说,能去饭店点餐聚会,是毫无疑问的进步。但是对于那些没跟上产业升级的城市原有中间阶层来说,这就有点难以接受了。

总而言之,过去几十年城市工业人口享受的廉价服务业价格,不是稳定的正常状态,而是工业化走到一半的过渡状态,是城乡贫富差距的副产品。等到中国完成了工业化,工业品相对贬值,劳动力相对越来越贵,预制菜渗透中档餐饮业就是大势所趋。所以,今年年初关于农村的中央一号文件明确提出“培育发展预制菜产业。”

要保护中国公民的吃饭自由,正确的思路是要求政府做好产业规划,像之前搞“菜篮子工程”那样,稳定预制菜的价格,保证预制菜的品质,以及鼓励炒菜机器人快速进步,最好能记住每个顾客的口味需求。过去几十年,普通人已经放弃了个性化的裁缝服务,穿上了高标准的工厂生产服装,相信我们也能在吃饭方面做出类似的选择。

大多数观众和我一样,也是普通人,不能保证自己在下一个经济风口上赚到超额红利。所以,平均工资提高,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好事。如果总是期待贫穷的中国公民来提供个性化服务,那个被迫廉价出售劳动力的没准就是你自己,或者是你的孩子。

普通人的确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一辈子在食堂后厨切肉炒菜,但眼下心理上也很难接受自己的孩子要吃预制菜。很多人通过家长委员会,坚决抵制预制菜进校园,督工你怎么看这个矛盾。

过去几年,我当过家委会委员,一项重要任务就是盯着学校的食堂,向其他家长汇报伙食水平,这里我想先说说个人体验。

首先,仅就吃饭这一件事来说,中国学校的硬件设施天差地别。中小学普遍包伙食,也就是最近十几年的事情,之前大多数学生不是回家吃饭就是带饭。所以往往是经济发达的地区、新建的学校有比较完善的厨房、仓库和食堂,而经济落后的地区,或者比较老的学校,只能用现有的条件凑合一下。

就我亲眼所见的事实,学校在外面的饭店订餐,先分到各个班级,拿到教室座位上吃,是常有的事情。到了冬天,装饭的大桶不保温,学生添饭经常会吃冷饭。从食品类型来说,碳水比例还是偏高;学校为了回避风险,简化流程,很少给学生提供鱼肉,大多数荤菜都是鸡肉,其他食品也往往偏软,对少年儿童的牙齿发育没什么好处。如果要认真给学校伙食挑毛病,预制菜问题真的排不上号。

另外,上面提到的所有问题,都发生在苏州这个中国经济实力最强的地级市,一个GDP相当于中等国家的城市,而且还是主城区的学校。中国大多数地区没有这么厚的家底,问题只会更多。谈论中国食品问题的时候,务必记住我们人均20.5元,上限26元的基本国情,这笔钱是要应付三顿饭的。在食堂工资已经开始上升,但人民绝对消费能力还不高的年代,预制菜未必不是成本限制下,“最不坏”的方案。

放下经济问题不说,我到各个社交媒体去搜索话题,看了几千条关于预制菜进校园的反对意见,可以总结到两个方面。

第一种质疑是认为预制菜的添加剂、防腐剂放得太多,不利于学生健康。这的确是个严肃的问题,但我注意到很多恐慌被伪科学放大了,几乎到了反对一切添加剂和预处理的地步。类似于前几年的日用品喜欢说自己“不含化学物质”。对于这种质疑,我的建议是国家不要区分预制菜或者自行制作食品,拿出国家标准统一检测就好,未成年人的饮食检测标准可以偏严一点,但绝对不要双标。这样反而有利于优秀的预制菜公司获得更多订单。

第二类质疑,可以总结成一句话,“我不是不相信预制菜,而是不相信中国的预制菜”。这一类质疑往往会用奶粉举例子,说奶粉就是婴儿的“预制菜”,当年三聚氰胺加到奶粉里,解决问题还要靠外国舆论支持,现在凭什么相信预制菜的安全性。

如果不考虑背景新闻,这种质疑也是情绪大于理智,因为上面的话完全可以换成“我不相信中国的所有食物”。但是,在疫情三年过后,听说之前和地方政府一起搞核酸发财的企业转向预制菜,我在情感上完全可以理解人民提出额外的质疑。

刚刚过去的暑假,校园食品安全问题有一件大事,就是“鼠头鸭脖”事件。从法律上说,这件事算是已经解决了,学校食堂和背后的地方干部都要承担责任。但从我们媒体行业的视角来看,这件事从未结束,一直处于爆发状态。

当初中央调查组没出面的时候,有一大批媒体和自媒体网红没有经过任何调查,就公开造谣,替当地政府辩护,坚持鼠头说是鸭脖,指责其他人的言论居心叵测。事情解决之后,这些媒体从未得到处理。在人民看来,造谣没有成本,当然是管理部门拉偏架。这些自媒体口径一致地造谣,显然是受人指使,存心掩盖问题。而且从常理推断,中央调查组得出结论之后,还留着一批能睁眼说瞎话的自媒体当网红,恐怕是故意养着这批收钱就办事的工具,下次想掩盖问题的时候再掏出来用。

政府不愿意给鼠头鸭脖事件收尾,今后再有地方机构和某个背景不明的企业联合发起行动,无论是预制菜进校园还是其他的创新,都必然受到十倍的质疑。哪怕是好事也推动不下去,这就好比企业找银行借钱,上一次贷款还没还,而且也没有任何还钱的表态,再借钱就得付出极高的利息,甚至根本借不到。如果所有改革都要付出类似的交流成本,中国社会就会逐渐走向停滞。

所以,要想通过合理的方式推广预制菜,就事论事不能解决问题,政府必须严肃对待信誉方面的历史欠账,然后才能降低具体项目的推广成本。

如果之前没有全社会的信任危机,只讨论预制菜问题,督工你认为应该怎样推广呢?

首先应该建立样板学校,在保证公平的前提下,降低监督成本。

作为年级家委会的委员,我很早就发现一个问题,就是家长和学校之间的交流难度很大。家长往往走向两个极端,或者不敢提出任何质疑,或者是全面否定学校的工作。这次预制菜事件也遵循同一条规律。

家长和学校交流难度大,原因是家长并不了解学校的运行模式,不知道学校怎样安排工作,甚至不知道学校的机构组成。至于说预算、人事安排、内部考核这些方面,更是只能在外部看黑箱。

我一开始觉得这没什么,毕竟我们都不是教育系统出身,不了解学校很正常。但我后来仔细想,中国几乎所有中小学都是公立学校,小学和初中更是依据宪法和义务教育法统一设置的。国家甚至可以关闭校外培训机构,来强调对中小学教育的垄断性。这样说来,中小学就应该有一个标准化的样板,投资、占地、人员配置,教室温度、伙食供应,内部考核标准,都应该是全国基本统一的,只许锦上添花,不许打半分折扣。

有了样板,家委会就可以拿着国家统一颁布的学校组织条例,逐条考核学校的工作,达不到标准立刻向上级举报;达到标准,就不许对公立学校提额外要求。这种才算是落实了宪法规定的教育平等,至于预制菜能不能进校园的问题,完全可以用样板学校的标准来衡量。

中国的现实是,教育经费以县级单位筹集,学校也基本上是个别管理,地方政府甚至还指望着学区房来支持土地财政,所以在当前的财政制度下,样板学校当然是建不起来的。只有中央政府直接穿透所有地方政府,把所有教育局都改成教育部的派出机构,才可能实现学校的标准化。

但这紧接着又遇到下一个问题,就是高等教育录取指标是按省分配的,在优待少数省市的同时,对大多数省市采取歧视态度。所以就算所有学校都标准化,内部考核指标也肯定会有差别,所以只解决财政问题还不行,还得解决几十年的高考制度负面遗产。

如果只是为了给预制菜问题提供一个标准,提出这么多方案当然是小题大做了,但反过来说,如果不从制度和财政上解决教育公平问题,预制菜问题必然是一本烂账。因为你根本没法定义学生应该怎样吃饭,以及谁为学生的午餐付钱。

有了标准化学校之后,并不是所有的教育问题都解决了。从疫情期间各地封城的例子来看,如果完全抛开市场,让地方政府或者公立机构来搞生产,搞分配,结果必然是事倍功半,秩序混乱。京东、阿里、申通这些机构,供应物资的能力,比基层社区强多了。所以,标准化的学校,恐怕也要外包一部分业务,比如说供应食材甚至直接运营食堂,我们还是要考虑怎样监督资本。

在大多数问题上,资本最大的敌人是另一个资本。竞争对手有最大的动力挖掘你的错误,所以,要保证食堂供餐质量,除了公开招标之外,最好的办法就是允许各企业相互派侦探,派卧底,甚至是联合监督机构钓鱼执法,用利益来提高监督强度,这样我们才能信任当前的承包商。但这又涉及到中国缺乏集体诉讼制度的问题,

最后,还有一条最简单的推广措施,成千上万的网络发言已经说过了,就是领导先吃。政府和国企食堂带头应用,接下来是北京所有和部委有共建协议的公立学校,然后再考虑全国推广的问题。

这方面,特朗普可以给我们当榜样,这家伙非常喜欢当众吃肯德基,吃达美乐披萨,都是大量使用预制品的快餐,客观上给美国品牌做了最好的广告,也解除了公众对工业化食品安全的质疑。中国预制菜行业已经发展的不小了,应该支持某个人大代表提出议案,寻找中国的预制菜官方代言人。

648睡前消息到此结束,文字内容随后发在“睡前人间”公众号,视频同步在微博“睡前视频基地”更新。我们周五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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