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消息485】干掉统一教，日本会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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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媒体报道，日本国会两院712名议员，已经有150位承认曾与“统一教”有过交集。其中执政党自民党人数120人，包括安倍派34人，麻生派19人，以及岸田派16人。统计数据持续上升。

调查显示，150位接触过“统一教”的国会议员中，22人承认曾受到过选举方面的支持，19人承认曾向教会捐款或购买过党票。督工，你怎么看待统一教和日本政界的关系？

统一教问题的热度，是用安倍晋三的命换来的，更是刺客用自己的人生换来的。

安倍晋三是日本在职时间最长的首相，即使已经卸下了首相职务，在日本政界和经济界仍旧拥有第一等的影响力，他所领导的日本议员组织“清和会”，拥有接近100名两院议员，是日本自民党内第一大派阀。

这样的人在街头被人开枪刺杀，天然就具有轰动性，刺客山上徹也因此完全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的目标不是前首相，而是要报复统一教会。现在日本政客虽然普遍哀悼安倍，但几乎没有人公开谴责山上徹也是杀人凶手。

政治人物对刺客的宽容，原因是普通人表达了对山上徹也的普遍同情。网络舆论显示，普通人不仅不谴责刺客，还在拘留期间送来大量捐赠和信件，表示同情和支持。日本签名活动网站“Change.org”甚至发起了“给予山上改过自新的机会”的减刑请愿，征集到近万人的签名。平时日本人在几乎所有问题上都出现了舆论分裂，唯有这次形成了压倒性的主流意见，要政府尽快清查政界内部和统一教的关联情况，政治人物必须和和统一教脱离关系。

日本共同社7月底民意调查显示，岸田文雄内阁支持率是51.0%，比上次调查下跌12.2个百分点，是岸田内阁自2021年10月成立以来的最低值，其中一个重要的理由就是选民反感政界和统一教的关联。

在民意压力下，岸田内阁宣布要对内阁进行改组。

8月10日，岸田内阁改组完成，据共同社分析，在岸田新内阁中，换掉了5个与统一教会方面有交集的内阁成员，但留下的人或者新换上来的人，至少仍有5个和统一教存在过联系。

所以，日本选民认为岸田解决统一教问题不够有诚意，岸田内阁的支持率进一步下滑，反对率上升到了40%。

这说明，对日本政坛来说，统一教问题已经成为了重要的短期议题，影响了内阁和政府的稳定，岸田文雄首相不得不摆出一定的诚意来解决。

刺客说自己的目标是报复统一教，日本普通人就能原谅他杀掉了前首相。统一教为什么能激发全日本的反对？

不是统一教激发了全日本的反对，而是统一教替全日本的各种新型教会承担了愤怒。当代日本人对教会的腐败和贪婪表示不满，但又找不出更好的替代品，所以只能找一个最具代表性的教会表达自己的无能狂怒。山上徹也这一枪，并没有增加统一教的罪过，但是把统一教变成了所有新型教会的代表。可以预料，统一教力量被压制之后，日本人的生活也不会有明显改善。

从目前公开的信息来看，统一教确实是一个劣迹斑斑的教会，它要求信徒上交财产，还通过洗脑或者强制手段，干涉信徒的人身自由和婚姻自由，把信徒变成依附于教会的长期财源，绝对是一个通常意义下的邪教。

但是，这种新兴宗教组织在日本并不罕见，无论是比规模还是比社会影响力，统一教都不算非常重要的教会。

统一教会自称在日本有40到50万左右的信徒，在新兴宗教势力中只能排到十几名。排名前两位是号称千万信徒的“幸福的科学”教会和号称八百万信徒的“创价学会”，一个号称千万信徒，一个号称八百万。

日本人口只有1.2亿出头，不太可能一个新教会就覆盖接近十分之一的人口，各个教会的统计肯定是有所夸大的。一般的操作是这样，只要这个人参加宣讲会或者捐过款，甚至是买过教会的特色产品都被算进信徒数量。真正被宗教精神控制的核心信徒远没有这么多。号称“幸福的科学”教会号称有千万信徒，实际核心信徒只有几十万人，统一教会的核心信徒应该不会超过十万，实在没资格被全国围剿。

从行为上来看，统一教会赚钱无底线，但是并不比其他新兴教会更过分。比如“幸福的科学”教会，教主大川隆法一年出书几十本，几乎每星期都找信徒收智商税。2021年，他出了一本新书《秘密之法：改变人生的崭新价值观》，靠信徒的捧场挤进了日本当年畅销书排行榜的第八位，还在台湾出版了中文版。

“幸福的科学”教会还举办各种“法会”替教徒解决现实问题，比如宣称只要交五万日元，进行40分钟的祈祷，就能够让英语会话水平突飞猛进。

“幸福的科学”教会也喜欢干涉信徒的婚姻自由，而且不屑于掩饰自己的好色。教主大川隆法曾经试图对加入教会的知名女星清水富美加搞包办婚姻，让他嫁给自己的儿子大川宏洋。没想到这个儿子大川弘洋不肯接受，为此不惜和父亲断绝关系，上电视公开表示自己从来没信过父亲的教，从来不觉得父亲有什么神通。

其他新兴宗教团体也或多或少地牵涉到此类问题，日本甚至还曾经出现过策划东京地铁沙林毒气袭击事件的奥姆真理教，相比之下，统一教会还算遵纪守法的。

和美国的新型教会比较，统一教会的所作所为就更正常了。1978年11月18日，美国 “人民圣殿教”的教主吉姆·琼斯胁迫信徒，在南美洲圭亚那琼斯镇（Jonestown）集体自杀。913人喝氰化物中毒身亡，其中包括276个儿童，其中很多人拒绝自杀，被强行灌下氰化物，或枪杀、勒死。

2008年4月，美国得克萨斯州警方搜查一处摩门教分支成员聚居的农场，解救了100多名被拘禁和侵犯的女性。

还有知名的“山达基教”，多年来不断被发现骗取信徒财产、性侵、控制信徒人身自由。

过去几十年，每隔几个月，日本主流社会就会听说一场新兴教会挑战世俗伦理的大新闻，身边也经常看到有人把财富和人身自由捐献给教会，普通人已经对这一类教会产生了严重的抵触心理，很容易和杀了首相的山上徹也共情。不管统一教会是不是应该承担全部责任，现在群众就是要政治圈和统一教划清界限，所以哪怕是对安倍真有感情的的亲信们，也不敢过多指责山上徹也，反而要优先撇清和统一教会的关系。

统一教会对政界的渗透很严重吗？

统一教会的确有配合现代保守主义政府维护社会稳定的一面。在韩国起家之后，它一直都在鼓吹极右翼的保守主义思想，也非常喜欢发表政治言论，获取日韩保守政客的支持。安倍的外祖父岸信介从中国东北逃回日本之后，把南朝鲜前殖民地的统一教会引入日本，最终导致安倍和统一教会有密切联系。

但是，统一教会本身并不是政治组织，从行为来看，这是一个小富即安的现代敛财组织，所有意识形态话术都是吸引潜在信徒的手段，教主和教主家族也不屑于用伪装的简朴和平等来继续扩大影响力，干预主流社会的愿望近乎于0。统一教会之所以靠拢政治，是为了获得政治人物的庇护，

在日本，找政治组织提供庇护的新兴宗教团体不是统一教会一家，比如刚才提到的最大现代宗教幸福科学，还创建了一个政党“幸福实现党”，公开否认日本军国主义曾经的暴行，在“南京大屠杀”和“慰安妇”问题上一向配合日本右翼言论。此外，“幸福实现党”一直提议废除日本宪法第9条“放弃战争”条款，并建议日本重建“核威慑”。

另外一个更有历史的知名新兴宗教团体“创价学会”，几乎已经摆脱了新型宗教色彩，变成世俗社会的一部分了。创价学会对应的政党是公明党，创建于1964年，在日本议会稳定地拥有几十个席位。现在公明党和自民党联合组阁，是日本执政党之一。

美国的现代宗教团体也和保守主义政客有密切联系，比如65期节目提到的卫理公会，43期节目和186期节目介绍的福音派教会，就公开参与政治，号召自己的信徒投票，特朗普因此和福音派领袖达成了紧密联盟。

同这些宗教团体对比起来，统一教会对政界的渗透力度相当低的，它到处给议员们送钱，更像是在“交保护费”，而不是谋求自身的政治势力。那些和统一教会有牵扯的国会议员，从未表示自己是教会的信徒，也不相信那些荒诞不经的教义，他们只是想利用教会的资金和选票。

可以说，就是因为统一教会对社会的渗透还不够，政界人物才会轻易下决心去排斥打压它。如果山上徹也表示自己刺杀的目的是反对创价学会或者说公明党，日本高级政客肯定不会立刻表态割断关系。如果统一教真的因为这一次事件的打击而消亡，其他宗教团体会立刻占据它的地盘，将来主流社会成员在世俗生活遇到挫折的时候，还是会把自己的财富和自由送给各种新兴宗教，畸形集中财富和人身控制权，最终挑战主流社会的伦理。

从公开资料来看，这些创建几十年的新教派拿不出多少有逻辑的论证，甚至自己出版的书都是各种说法自相矛盾。前面你也提到，教主连自己的儿子都说服不了，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愿意把财产交给教会？

对人类来说，基于逻辑的思考是痛苦，至少是负担。因为学习和逻辑思考的目标是寻求新的知识体系，这首先要推翻固有的思维模式。比如说学习了牛顿定律，你就否认大小铁球以不同速度下落的“常识”，就要抛弃“力是物体运动原因”的“直觉”，这是很让人不爽的事情，甚至会因为重新认识环境对世界产生陌生感、恐惧感。

所以，人类的本能是保护精神上的舒适区，拒绝放弃现有知识体系。如果不是遇到巨大的利益或者担心威胁，人类宁可把那些逼自己思考的人绑起来烧死，接受宗教提供的简单粗暴的答案。文明社会一万年历史，在大多数时间，大多数人类都允许某一个教会对自己进行精神控制，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为了获取一个答案，获得心理上的安全感。

最近几百年，地理大发现和工业革命给人类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发展空间，情况开始不一样了。一部分人类发现，可以通过逻辑思考和理性思维得到更富裕、更自由的生活；另一部分人类发现，如果不学着用逻辑思考，如果不用理性解决问题，宗教和封建制度提供的精神安全感也保不住。所以现代教育制度伴随着工业社会在全世界扩展，形成了我们熟悉的现代社会。

如果现代社会一直进步，能给绝大多数成员提供物质上的增量，也提供更多的生活自由，宗教的影响力在现代社会必然会逐步下降。但现实是工业化国家的经济增长逐渐停滞，普通人很难时时刻刻体会到进步，反而会因为贫富差距感到绝望和失落。至于那些生活水平相对下降的人、一直处于社会边缘没体会到增量的人，精神上的满足感更差，很容易像自己的祖先一样向宗教寻求答案。

这就在现代社会制造了精神生活分裂——如果现实生活一切顺利，人类就不需要宗教，更不会关心宗教的逻辑问题。如果现实生活遇到打击，精神软弱需要宗教，人类就需要宗教提供答案，而不在意逻辑问题。

所以，无论是统一教，还是其他宗教，或者是跑路之前的翟山鹰，都不用太在意自身的逻辑漏洞，只要挑选那些不在乎逻辑的人，给他们提供答案就可以。有的时候，答案越是简单粗暴，越是抛弃科学逻辑迎合普通人的直觉，骗钱效果就越更好。

古代大多数宗教发展了几千年，在一定程度上也被自己的框架和惯性约束了，不好意思像现代新教会那样拉下脸提供粗暴答案，总想着把几千年形成的精致仪式感再拿出来展示一遍，结果往往就被没耐心的信徒忽略了，反而是脸皮厚的当代圣人可以抢到市场。

前面提到教主的儿子出来戳穿教会，这才是“幸福的科学”教会成功的地方——教主不在乎能不能说服自己的儿子，甚至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在诈骗，给现代社会的边缘人群量身定做精神麻醉品，所以能用最低成本占领分众市场，骗钱骗人效果都不错。从麻醉品的角度说，可以说传统宗教都是神职人员自己先吸精神麻醉品再去说服别人，现代这些新型教会往往是教主自己保持清醒，专心致志给其他人酿造精神麻醉品，效率更高也不奇怪。

把财产交给教会还可以理解，算是花钱做了高价的心理按摩。但很多人把人身自由也交给了教会，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人身依附也能提供一些精神安全感。现代社会打破了传统宗族和社区，给人生活自由，但是也在社交层面让现代人原子化，长期生活在陌生人社会，找不到归属感，也找不到安全感。

这些新兴宗教团体虽然骗信徒的钱，同时也非常注意营造团队的凝聚力和归属感，经常一部分资源救助信徒。当然教会提供的的精神安慰远远多于物质安慰，大多数钱还是被教主拿走了，但是这种带着人情味的救助，还是比保险公司看起来顺眼。所以底层人民感性上很容易接受新型宗教团体，最起码不是很排斥。

前面提到的日本创价学会，现在虽然已经在议会有几十个席位，但一开始并不是走上层路线，而是在工厂工人、码头工人、城市贫民等等工业化时代的边缘群体里发展信徒，最终成为了一个庞大的教团。基督教、佛教、伊斯兰教，历史上也是这样发展起来的。

教会成熟之后，最终还是要转向上层路线。但是发达国家已经全面建立了普选制度，需要底层的选票来确认社会的合法性，所以教会还会长期在底层保持严密的组织。

从实践来看，大多数发达社会的投票率都不算高，如果是选国家领袖之类的重大选举，还能够维持六七成的选民投票率，但如果是不太重要的国会议员分批换届选举，投票率经常只有四五成甚至更低。比如今年6月份的法国议会选举，总投票率刚刚到40%，一个政客只要控制了当地20%-25%的选票就基本能确保拿到一个地区性的席位。

这就有利于新兴宗教团体参与政治了，因为他们往往是在比较集中的地域对一批教徒施加严格的人身控制。说服信徒统一投某个人的票，恐怕要比让他们给教主交钱还容易。所以政客往往不敢惹新兴教团，还会主动表达善意，换取支持率。从这个角度看，现代政客和现代教主的联盟，类似于古代军事贵族和地方教会的联盟。现在统一教被扔出来承担责任，可以理解为全社会的政教联盟联合起来愚弄人民，抛出一个小的教会缓解人民的愤怒，保证自己的长期统治。

中国也在进入工业化社会，经济增长率也在逐渐下降，欧美和日本的新型宗教发展能提供哪些经验教训呢？

对具体的公民来说，应该勇敢承认科学和逻辑的价值。思考和学习不一定能带来天堂，但世界上有太多的人想哄骗你放弃思考，榨干你做人的价值。也许经济会停滞，也许个人获取生活增量很难，但科学和逻辑至少还可以用来保持当前的生活，也带来最可靠的发展机会。这就是我常说的，普通人要主动“保卫自己的现代生活”。

如果通过放弃思考，简单地接受别人的答案，结果也许是精神上的彻底解脱，也可能是人间地狱，更多的情况下，教主会说服你，让你相信人间地狱就是解脱。

从社会的角度说，必须为现代物质文明建设配套的精神文明体系，不能让一个人开着几十万的汽车上下班，生活中唯一的亮点只剩下氪金游戏和买盲盒。同时，社会还必须在打破传统社区结构之后，帮助公民搭建新的社交网络。现在太多的人花上百万买房，设置了舒适的客厅，但是一年都迎不来几个客人，这也是给新型宗教提供发财机会。最后，社会必须解决弱势群体的安全感和归属感问题，让竞争掉队的人也知道没有被主流群体抛弃，否则宗教就会像过去几千年那样，拿走穷人最后的钱，还让穷人感恩戴德。

最后还有个纯粹的技术问题。无论在哪个国家，只要套上一层宗教的皮，无论团体的目的是发财还是从政，都可以不交税。而基于科学规律的心理诊所要交税，心理医生更要交所得税。这就制造了严重的不平等竞争，结果必然是宗教打败心理诊所，在更广阔的市场空间骗钱。

我认为，在宗教自由的前提下，所有宗教团体都必须登记为心理咨询机构，账目公开，尤其要让信徒和政府看到教主赚了多少钱，以及钱是怎么花的。然后国家把宗教团体当做正常的机构去收税，收到的税都补给公立大学的心理学研究，培养更多从科学和实证出发的心理咨询师。这才是唯物主义立场下的宗教管理政策。

回到统一教问题上，日本主流社会一方面觉得新型教会收钱太多，冲击了主流伦理；另一方面，主流社会也知道边缘群体需要新型教会的安慰，不愿意用税收手段去破坏宗教的神秘主义光环，结果必然是主流统治秩序和各种宗教团体长期共存，相互依附。如果宗教收钱太快和干预现实秩序太多，就借着首相被杀这种事敲打一下。如果宗教比较低调，比较配合选举，就允许它像创价学会那样直接进入议会。仅仅消灭一个统一教，日本人的生活不会有什么改变。

从可预期的未来看，现在日本经济停滞的局面很难扭转，宗教还会继续发挥精神保险公司的作用，只是收费比保险公司更高，交税比保险公司更少。现在全日本群情激奋要对付统一教，并不是基于科学和逻辑要清算主流社会，只是抱怨精神保险公司经常失控，所以要找统治集团要一个“答案”，能满足自己情绪上的安全感就行了。那些反对统一教的日本主流人群，并不比统一教的信徒更接近理性。不意外地话，再过十年、二十年，日本人还是要和几十个类似于统一教的团体一起生活。

从现实情况来看，日本前几十年遇到的社会问题，大多数在中国也发生过，尤其是工业化和都市化之后的生育率暴跌问题，中国摔倒的姿势和日本完全一样，让人不得不担心中国是不是还要在更多的地方掉进陷阱。现在日本新型宗教的问题摆在我们面前，原因和结果都很清晰，而且中国也出了翟山鹰这种“准教主”，通过定做精神麻醉品成功骗到了钱，说明中国也要当心类似的威胁，希望我们能基于唯物主义历史精神，未雨绸缪，比资本主义国家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