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消息396】上海vs纽约，的确到了比一比的时候
大家好，2022年2月20日星期日，欢迎收看396期睡前消息，请静静介绍新闻。
张维为教授去年有一段演讲，说纽约GDP是上海的四倍，但是上海的生活水平已经超过纽约。最近，随着2021年统计数据陆续公布，这段演讲再次引发了网络激烈讨论。
督工你在157期节目评论过陈平比较上海和洛杉矶生活水平的方式，结合最近的统计数据，你怎么评价上海和纽约的生活水平？
https://www.douyin.com/video/6960996341757512990
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自从工业革命带来了蒸汽船、火车和电报，把全球经济在真正意义上连成了同一个整体，经济学家就一直在对比各国的实际经济水平和生活水平。我们熟悉的GDP数据，就是其中一种标准。
而世界银行按人均国民总收入GNI,把全球经济体划分为高收入、中等偏上、中等偏下和低收入四等。实际排名和GDP排名差距不大。
但这两个指标也有很多问题。因为国界和国内的行政边界限制了中低端劳动力流动，在大多数实物商品和高端的金融、知识产权服务可以用统一指标折算的同时，教育、餐饮、出租车、保安和日常医疗服务的价格在各国、各地都有很大差异，所以联合国开发计划署又搞了一个“综合人类发展指数”，把人均寿命、受教育程度和收入水平指标一起计算，但还是比较粗略。
摘自《2019年人类发展报告》
人类发展指数评分规则
国际统计机构也提出过以购买力平价衡量的GDP数据，也就是PPP指数，但至今没有一个能得到普遍认可。所以我这次必须把日常生活拆成多个领域，用普通人能理解的指标来做对比。
首先，我们要做一个严格定义，“上海”和“纽约”到底包括哪些地方。
上海直辖市的行政边界非常清晰，面积6000平方公里，2020年第七次人口普查统计，常住人口2500万。加上几百万流动人口，实际人口可能在3000万左右。
但“纽约”的概念就比较混乱了。按级别来说，美国对应上海市的行政区是纽约州，但纽约州有14.1万平方公里，面积超过安徽，比山东省也少不了多少，西部、北部还有很多人口稀疏的山区，显然不适合拿来和上海对比。与其同时，纽约市区只是纽约州东南部一个非常狭小的沿海地带，大都市的很多功能都分布在附近的几个州，这些卫星城或者说连绵的市区和纽约核心区的关系非常紧密，甚至超过了昆山、嘉兴、崇明岛和上海的关系。
所以，我们必须在一定程度上抛开美国的行政区划，从经济学和人口分布角度去定义纽约。
按照美国法律定义，纽约州有五个自治市镇：曼哈顿、布鲁克林、皇后区、布朗克斯和史泰登，加起来算纽约市。这部分纽约面积大约780平方公里，2020年人口880万。而上海市区的外环内核心城区面积660多平方公里，2019年人口1100万多。用法律上的纽约市对比上海核心城区比较合适。
至于说整个上海市，对应的美国概念是纽约都会区。一般美国人认为，纽约、新泽西和康乃狄克州的十几个县，都属于纽约市核心城区周围的连续都市带，常住人口2300万，与上海直辖市的规模比较接近，比较适合相互对比。
纽约都会区人口密度
根据纽约州市住房和城市发展部的数据，2021年纽约市一个典型的三人家庭，中位收入是税前10.7万美元。另外，根据美国人口普查局数据，2019年纽约都会区家庭中位收入8.3万美元。相比之下，美国全国家庭中位收入是6.57万美元。估计今年纽约都会区的家庭中位收入应该是8.5万美元左右，折合人民币54万。
The 2021 AMI for the New York City region is $107,400 for a three-person family (100% AMI).
但美国对个人收入征税的力度比较大。2019年美国联邦拿走了所有美国人13.3%的收入。纽约都会区收入水平更高，税率也应该更高一些。
Summary of the Latest Federal Income Tax Data | Tax Foundation
另外，纽约居民还要交7.65%的联邦社会保障和医保税、4%到10.9%的州所得税，3%到3.8%的市所得税。保守估计，典型纽约居民要把超过30%的钱交给政府。所以我们估计纽约市每个家庭实际拿到手的收入是5.8万美元，36.5万人民币。
Summary of the Latest Federal Income Tax Data | Tax Foundation
在上海这一边，2019年上海居民平均可支配收入6.94万元人民币，户均人口2.55人，户均可支配收入17.7万元。
当然人均可支配收入肯定比中位数可支配收入要高一些，所以我们根据国家统计局全国人均可支配收入和中位数收入的差距，给上海的人均收入打个折，可以推算上海家庭可支配收入中位数是15.15万元人民币,差不多是纽约的40%。或者说，纽约家庭收入相当于上海的2.5倍。
2.5倍的差距，在中国国内意味着上海和安徽的差距，所以从现金支配能力来说，上海和纽约还是差不少。
不过，我前面说了，虽然上海和纽约都是国际大都市，但是大多数服务都是本地化的，不能直接用现金比较，所以我要做分项对比。
首先说居住成本。
纽约和上海居民的最大支出项目都是住房。而纽约是美国少数几个大多数人住不起独栋式大House的地区。如果要找一个居住方式最接近上海的美国城市，恰恰就是纽约。所以住房的确很值得对比。
从租房成本看。2019年纽约房客要把30.1%的收入给房东，这个比例在美国并不算突出，只能说是平均水平。
但是纽约有68%的家庭租房，而美国平均只有36%，所以纽约的房租一直是居民抱怨的重点。
现在纽约市核心区362万套房屋，有219万套用于出租。但如果把视角扩大到纽约都会区，住房拥有率就好看一些。2019 年，整个纽约都会区 830 万户住宅中，有440万户属于自住者或空置，另外390 万户出租。
纽约都会区住宅分布
根据纽约租赁准则委员会的2021年报告，2019年纽约全市总租金中位数（median gross rent）为1483美元，比全美中位数高40%。不过美国的统计是包括水、电、气和排污费用的。
https://rentguidelinesboard.cityofnewyork.us/wp-content/uploads/2021/04/2021-IA.pdf
同时，这个租金也记入了政府提供的廉租房。如果只看纽约房产搜索网站StreetEasy的商业租金，2020年纽约市的月租金中位数在2500美元左右。
所以，从实际调查数据看，一半的纽约租户房租支出超过了自身收入的30%，超过四分之一的人把一半以上收入用于租房，居住压力非常沉重。
与纽约相比，上海在自有房率上有较大优势。《文汇报》引述《上海发展报告2019版》数据，到2018年末，上海市民住房自有率接近7成。但报道没有说明，市民的概念是户籍还是常住。
去年上海市房管局长说过一个数据，根据抽样调查，10%的上海户籍人口，和85%的外地户籍人口需要租房，以此推算，上海全市有1000万人租房，占常住人口的40%。这说明自有房比例是60%左右，比纽约的32%好很多，也略高于纽约都会区的53%。
但是很遗憾，因为中国搜索引擎劣化严重，民间机构和商业网站放出了大量虚假数据吸引流量，也因为地方统计机构不公布数据，所以上海租房数据是一团糟。我们只能抱着怀疑态度，引用中介机构方面提供的《上海市住房租赁市场发展报告》。
从区域分布看，上海房屋租赁主要在外环以内的核心城区，所以市中心区域的租售比要高于外围。
在价格上，2017年年末上海全市平均标准月租金每平米62.5元，但不同区域差距极大，最多相差接近4倍。2020年年中，房租涨到每平米63.3元。按人均30平方米计算，平均每个人付出月租金1900元左右。
同一份报告统计，2018年上海的房租中位数是3000元到4000元。考虑到合租因素，我们可以大致接受前面人均1900元左右的房租支出数据。
最后我们用这些数据和城镇人均可支配收入、城镇单位就业人员平均工资对比，算出上海租户要把21%到33%的收入交给房东，似乎是比纽约略好。
前面我们说的是租房，下面看自有房业主的支出。美国官方和民间机构都喜欢使用总收入和房价对比来评判买房压力。
我们再次查询了StreetEasy网站，一个年收入8.3万美元，正好是纽约都会区收入中位数的家庭，现在可以买得起40.7万美元的房产。网站的建议或者说警告，纽约普通家庭买房不要超过47.5万美元。
而根据美国全国房地产经纪人协会提供的数据，2018年一套纽约都会区单户住宅的中位售价是40.4万美元。基本相当于中间收入家庭的购买力上限。
回头看上海，上海大学2018年做过一次大型调查，上海常住居民要用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的收入支付住房贷款，似乎比纽约略好。
另外，在美国拥有自有住房，必须考虑房产税压力。
纽约市的房产税叫做财产税，是纽约市最大的税源。它的计税方式比较复杂，只能从总量来做估算。2021年纽约市GDP大约1万亿美元，预计财产税收入307亿美元，实际年平均税率在3%上下。
https://www1.nyc.gov/assets/finance/downloads/pdf/reports/reports-tax-expenditure/ter_2021_final.pdf
而和纽约都会区相比，纽约市的房产税其实还算比较低的。纽约市占了纽约州大约六成GDP，但除纽约市以外的纽约州其它地区，也征收了近三百亿的财产税，规模与纽约市几乎相当。
有分析师综合StreetEasy网站的数据，分析了纽约市五大地区居民平均收入、住房成本和综合负担率。这些数据显示，前面提到的纽约租房负担比例可能还被明显低估了。
不过更惊人的还是房主的负担。除了曼哈顿区因为业主群体拥有超高的平均收入，压低了比例以外，其它区域房主都把超过30%的收入用来还贷款，交物业费以及交房产税。
综合来看，在住房方面，上海有房的居民，持有住房的经济压力比美国人要轻一些。而租房的上海人，一方面人口比例低于纽约，另一方面租金占收入的比例似乎也低于纽约，所以居住方面是上海更好。
在吃穿方面，上海纽约差不多。美国商业网站统计，纽约居民每人每月花费在食物和餐饮的支出大约是470美元，折合人民币大约3000，全年3.6万人民币。而根据上海统计年鉴，上海居民2019年人均饮食消费1.1万元。餐饮业价格和名义工资关联很大，但美国的基础农产品供应水平高于中国。这方面我们应该认为纽约人比上海人吃的好一些，但优势不会太明显。
在穿衣方面，没找到纽约市居民的单独统计，但纽约州2018年人均花784美元买衣服，而且美国东北部居民的服装消费明显低于美国平均值。
纽约州在美国算朴素的服装消费数据，对中国还是有压倒性优势。同样是2018年，上海居民人均衣服开支2000元出头。这次我们不能用购买力做借口了，因为衣服和纺织品是最全球化的商品门类，美国的784美元相当于5000人民币，是上海居民的2.5倍，购买力起码也得有两倍差距。这方面必须承认纽约的水平更高。
然后我们说交通。纽约是一个和美国其他城市截然不同的地方。45%的纽约家庭拥有自己的私人汽车。并且又只有27%的人平常开车上班。但考虑到纽约的交通状况，这27%的人生活质量也并没有高多少。全美国可能只有纽约有上千万人口可以不靠私家车正常生活
这是因为纽约拥有全美国最大最完善的公交系统。纽约地铁路线路里程接近400公里，乘客人数相当于其他五个有地铁大城市总和的三倍。所以纽约市的出行成本低于其他地区。美国人平均要在交通方面花掉16.5%的支出，而纽约居民只需要12.4%。
但和上海居民比出行，纽约市就差得太远了。上海居民的交通和通信两项支出合计，只占消费的11.7%。现在纽约地铁月票127美元，相当于800人民币，平均每个工作日接近40元人民币。就算考虑到纽约市民收入是上海的2.5倍，40元除以2.5也是16元人民币。而上海地铁恰好提供18元的单日票和45元的三日票，可以在72小时内无限乘坐800公里的地铁，想坐到江苏昆山也可以。对比下来，显然是上海地铁的性价比更高。至于地面公交，纽约根本没资格和上海比。所以在日常出行方面，上海市对纽约有压倒性优势。
吃穿住行四大方面比较下来。上海是出行方面全胜，居住方面略有优势；纽约是穿衣方面压倒性胜利，吃饭方面稍微胜出，双方都是一个压倒性优势加一个不太明显优势，算是2:2打平。接下来我对比一下其它生活项目，主要是医疗、教育、文化娱乐和治安。
医疗和治安是纽约，或者说整个美国的大黑点，严重拉低了美国本应有的生活品质。从医疗投入资金看，美国无论是比绝对数还是相对比例都天下第一，每年把GDP的17%花在医疗上。尖端医疗技术领先世界。但在新冠疫情爆发前，纽约州人均寿命是80.7岁，已经有十年没什么变化。而上海2019年人均期望寿命已经超过了83岁。
纽约市警察局2021年报告，距离年底还差十天，已经发生了9.8万起重大犯罪。包括464起凶杀案，1400多起抢劫、1.3万件强奸，其中包括1500多次枪击事件。
美国是一个治安级差非常明显的国家，大多数犯罪是贫民区内部互相伤害，中产以上阶级未必能感受到这么严重的犯罪率。但纽约市警察局辖区总共只有1200平方公里，放到上海相当于浦东新区或者崇明岛。而纽约市警察有5.5万，比上海警察加辅警还多，每年花掉60亿美元，这还管不住每年几百起凶杀案，纽约在安全方面和上海没有可比性。
纽约市警察局：截至2021年12月21日的全市犯罪数字
教育方面，纽约与上海各有所长，上海两次参加全球学生测试(PISA)，都获得了最好成绩，压倒纽约。但纽约在教育内容丰富程度方面有优势。
还有文化娱乐，这是纽约的传统优势领域，作为全球文化和演出中心，纽约每天都有数十场甚至更多的活动，并且相对本地居民收入，价格也比较亲民，的确做到了经典艺术和市民生活相结合。我晚上跑步经常路过上海大剧院和上海音乐厅，偶尔去看看节目单，演出频率和价格都和纽约没法比，价格方面更是看着心疼。这方面上海和纽约起码有几十年差距。
最后一项比较，是两个特大城市对待社会下层、底层的态度。
中国从来不是一个全民高福利国家，即使是一线城市上海，给下层的社会保障也相当有限的。但如果真的穷困潦倒，政府肯定会承担基本的衣食住行，提供基础的医疗教育服务。
纽约的财力比上海强几倍，但是纽约2019年贫困率是16%，布朗克斯区的贫困率甚至超过了26%。而全美平均数据只有12.3%。纽约是全美国穷人最密集的地方。
美国、纽约市、纽约各区贫困率
最让人无法理解的是，纽约还有五到六万人无家可归，而且基本集中在核心区域。这倒不是纽约富人不愿意出钱建庇护所，而是各种奇怪死板的规定严重束缚了政府行动能力。相比之下，上海流浪汉比例非常低，我有时候晚上会把南京西路从头走到尾，一般会在新昌路和茂名路附近各发现一两个人露宿街头，粗略估算整个上海也就是上千人的级别，比纽约低了至少一个数量级。
纽约市无家可归人数
把前面的讨论综合起来，我认为最重要的结论并不是纽约和上海谁输谁赢，而是两个城市的生活水平真的已经有了可比性。无论是比基本的衣食住行，还是作为加分项的文化教育，社会风貌，评比下来算是各有优劣。所以在知乎或者其他社区，这个话题才会爆发激烈的讨论，而不是形成一边倒的跟风起哄。这体现了过去几十年中国快速进步的成果。
但我们必须注意，要避免把上海和纽约的比较扩大化，更不能用两个城市的对比来概括两个国家。因为纽约是一个非常“不典型”的美国城市，纽约相对上海的几个主要短板，比如居住环境、物价和治安，在整个美国也是被嘲笑的对象。而上海的几个弱项，比如说饮食和服饰，在全中国已经算是遥遥领先了。
我们在研究数据的时候就发现，无论纽约市有多少问题，一旦把比较对象从纽约市扩大到整个纽约都会区，大多数缺点立刻被平均数化解掉了。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纽约外围地区还有强大的制造业，能提供稳定的收入和就业。上海作为工业城市相对纽约的优势，很难向城市外围延伸。
这说明，作为整体的美国还依然有令人惊叹的高技术产业和丰富资源，而纽约自己也没有丢掉金融和文化优势。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美国还会是世界头号强国。中国人还不要急着为上海骄傲，更要担心自己在富起来之前就出现产业空心化问题。
节目的最后，我还想说纽约领先于上海，或者说美国领先于中国的一个文化细节，数据透明度。作为中国人，我和同事查阅中文资料的效率，是查阅英文资料的三四倍，但制作本期节目文案一半以上的时间，都用来找上海市和中国的信息了，最后还是要用大量估算来替代统计数据。
这说明中国公民了解国情的难度，比美国人高了不止三四倍。如果我们真的想建立文化自信和制度自信，真的希望中国人能客观看待世界，冷静分析社会，就应该向美国学习，尽量把社会运行信息展示出来。如果中国人总是用估算去了解自己的国家，很多政策就很难得到理性的反馈。
好，感谢大家收看，396期睡前消息到此结束，下一期将在2022年2月22日，农历正月二十日星期二播出，欢迎到时收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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