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消息388】正月初一，只有韩寒记得鬼火少年
大家好，2022年2月2日星期三，农历正月初二，欢迎收看388期节目。虽然睡前消息例行是每周二、五、日播出，但今天日期的“2”实在太多了，仅次于几周之后的22日，所以我们额外加一期，希望观众喜欢。
昨天我去看了韩寒的电影《四海》，这个春节档电影很多，很多观众可能还没来得及去看，所以我不想谈具体的情节。但是，这部准喜剧电影本身反映的社会问题很值得说说。不知道观众是否还记得几年前的网络流行词“鬼火少年”。
所谓“鬼火少年”，就是华南地区县城和乡镇十几岁的孩子，从初中阶段就无所事事，成群结队地开着廉价踏板摩托车闲逛，但一般不会刻意骚扰普通人。他们最主要的问题是赛车，在没有专业指导的情况下玩摩托车特技，无视一切交通规则，经常制造事故，在路上让司机敬而远之。普通人经常看到他们的摩托车倒在路边，也看到他们用LED灯和荧光贴纸装饰摩托，在车头上展开一个鬼脸形象，所以送了一个“鬼火少年”的绰号。后来的“全村吃饭”梗，也起源于同一个群体。
电影前几十分钟展示了加强版的“鬼火少年”生活，还把喜剧演员沈腾请过来烘托气氛，制造了十几个笑点包袱，以后肯定会被各种网络小视频引用和仿效，是适合年轻观众的贺岁剧情。
同时，故事的发生地并不是“鬼火少年”概念起源的广西内地，而是广东潮汕的南澳岛，号称拥有中国最美海岸公路，还有广东省距离城市最近的度假沙滩。因为《四海》的大多数情节在户外，所以完全可以把前半部分电影的实景拍摄当风光片看。等到疫情结束之后，南澳岛的旅游业肯定会感谢韩寒，连我都想去一趟。
但是，自从“鬼火少年”这四个字在背景里出现，气氛就开始U型转弯，主角飞速成长，轻喜剧升级成严肃的现实主义，所以这部电影不仅仅适合年轻观众。这里我就不剧透了，还是回头说说“鬼火少年”问题。
从社会学的角度看, 鬼火少年有这样几个特征。
首先，他们有足够的闲暇，从读初中到20多岁，既不用承担打工养家的任务，也不会操心高考或者考研，有无限的时光可以和同龄人一起浪费。
其次，鬼火少年的家庭有比较稳定的经济来源。他们不太担心家里生计，普遍能买摩托车，有钱买配件做改装，除此之外还能有一些零花钱拿来买零食，买烟酒。
这两个特征说明，所谓“鬼火少年”，就是中等生活水平打工家庭的留守子女。他们的父母既没有穷到攒不下钱，也没有富裕到在大城市安家，把子女带过去生活。这些父母自己知识水平不高，也不在孩子身边，一般在孩子上初中之后，会意识到下一代不是个学习的料，只能将来外出做蓝领工人。但孩子们这个时候还没有超过童工保护年龄，身体也不适合立刻从事重体力劳动，所以父母只能随便给他们留点钱，让他们在乡镇的街道上自由生长。
大城市和小镇的经济落差，给这些孩子提供了足够的闲暇时间和貌似广阔的生活空间。我作为一个每天被工作追着走的成年人，想起鬼火少年的生活，第一反应是羡慕。
但我再仔细想想，我羡慕他们的生活，是因为我已经在大城市现代社会站住了脚，了解现代社会的样子，也知道小地方生活的优点。我偶尔去度个假，是在两种生活中自由切换，所以才会觉得美好。
“鬼火少年”看世界的视角，和主流人群完全不一样。他们虽然生活在停滞的小地方，虽然受教育很少，但是父母和哥哥姐姐已经去大城市打工了，抖音快手不断传回外部世界的精彩。所以，他们无论如何不甘心在小地方上生活一辈子，潜意识非常害怕身边停滞的生活，害怕和那些日复一日做同样事情的中老年人一样，一定要做点什么打破这种状态，接近外面精彩的世界。
这当然也是小乡镇青年的正常心态，但“鬼火少年”因为家庭影响，早就失去了靠学习改变命运的机会，所以只能做点另类的事情，刺激自己的神经，证明自己和身边的乡镇生活不一样。这是他们显得“另类”的核心原因。
这样的半大孩子，我在八九十年代也见过不少，但那个时候社会比较混乱，地方政府警力不够，也缺乏摄像头和二代身份证这些控制治安的硬件，所以当时很多少年直接加入了街头帮派，成为地下社会的外围力量。到后来的房地产大开发时代，他们又成了搞拆迁的打手，然后被推出来秋后算账。广西那个偷电瓶车的“窃-格瓦拉”，就是个比我小3岁的80后，13岁出来混社会，之后连续因为小偷小摸蹲监狱，这就是上一代的“鬼火少年”。
这一代年轻人比较幸运，生在经济繁荣、治安良好的年代，就算是乡镇派出所，也能管住他们不会加入成人主导的街头帮派。但是，年轻人还是想表达对停滞生活的恐惧，表达对大城市繁荣生活的向往，更需要给自己寂寞的青春找一点刺激，找到积极生活的理由。
打工父母提供的零花钱，给这些鬼火少年的选择并不多，或者买一部智能手机，沉浸于电子游戏。或者是买一部二手摩托，和朋友一起去户外飙车。岭南地区气候温暖，有摩托车传统，很多打工家庭的春运就靠摩托车跑几百里，所以有更多的留守儿童选择用摩托车打发青春。虽然我也知道玩摩托不安全，但和每天从早到晚玩游戏的孩子相比，最起码“鬼火少年”还能让我看到一点生命活力。
另外，手机游戏只能逃避现实生活，而摩托车还可以扩大生活范围，让人在空间上接近外部世界。南方窗的记者曾经实地采访过鬼火少年群体，他们飙车不仅仅是为了比速度，也经常会趁着半夜没交警，骑车几百里去看远方的世界，远远看看地平线上灯火辉煌，但是禁止摩托车进入的大城市。
韩寒的电影就利用了这条现实存在的文化通道，让男女主角骑车离开家乡，前往大城市，寻找帮助，寻找他们仰望的大人物。从这一刻起，他们的青春就结束了，在心理上，在空间上，他们都进入了现代的成人世界。后面爆发了更激烈的剧情，我为了避免剧透就不介绍了。但我必须提醒大家，男女主角骑摩托离开海岛小镇，前往大城市的旅程充满温情和浪漫，可以让年轻观众展开想象，让成年观众慢慢搜索自己的回忆，值得一看。
更浪漫的是，电影里的“鬼火少年”在几个星期内同时完成了两个任务：逃离小地方，在城市里站住脚，逐步接近主流生活。虽然这是在剧情压力下做出的被迫选择，但依然是绝大多数“鬼火少年”都会羡慕的人生。相比之下，在城市里的悲欢离合根本不值得担忧。因为大多数“鬼火少年”本来就生如野草，根本不知道现代社会哪里有自己的未来。
对于2022年的中国主流文化圈来说，“鬼火少年”始终存在，但也始终只存在于视线的边缘。每次这些孩子制造了恶性交通事故，而且被摄像头拍到，他们的形象就会短暂地进入短视频热榜，被主流文化嘲笑，然后默默消失。打开搜索引擎，输入“鬼火少年”四个字，推荐的搜索关键词，几乎都和猎奇事故图片相关。这待遇还不如马戏团里的动物。
然而，“鬼火少年”对应的人群，可能会占到同龄人的四分之一。随着大城市出生率的进一步下滑，他们占同龄人的比例还可能进一步上升。如果整个社会都忽略这个群体，不在乎他们的成长历程，将来一定会出现严重的文化割裂，产生大量被繁荣社会抛弃的成年人。和现实生活相比，韩寒的电影《四海》是一部贺岁片，所以肯定加了很多理想情节，浪漫元素，但它依然是一部关于“鬼火少年”的正剧，是2022年的中国很需要的文化产品。
从电影回到现实，2022年的中国，最大的问题就是人口。谁都知道，2021年全国人口只增长了48万，2022年必然会出现人口绝对收缩，同时老年人口比例快速上升，全社会都要担心因此产生的经济停滞和养老问题。从现在的生育率来看，未来中国的人口问题肯定比现在的日本要可怕的多。
短时间内扭转生育率，是不太可能的任务。但从经济上来说，我们担心的不是未来人口少，而是未来的生产能力总量不足，平均到每个消费者的实体财富太少。只要有生产能力，造出足够的生活物资和智能设备，养老和经济发展都不是问题。所以我们眼前最应该关注的问题，就是如何提升新一代人口的教育水平，提高他们成年之后的人均生产效率。只能从事简单体力劳动的年轻人，堆积再多，在未来社会也没什么价值。
所以“鬼火少年”群体展现了当前中国社会最奇特的矛盾。一方面所有人都担心生育率下降，担心人口收缩影响经济；另一方面，我们平静地看着上百万甚至上千万的鬼火少年像野草一样生长，用他们的事故取乐，丝毫不考虑这样的年轻人将来有什么样的经济价值，不担心他们会不会成为“三和大神”的预备队。从经济上说，这就像工资追不上房贷的人，用百元钞票点火做烧烤，亲手毁灭自己的未来。
我在睡前消息里面经常说，中国将来必须搞“社会化抚养”，总有人担心这会冲击家庭伦理，破坏家庭教育。但是，在留守儿童实际上没有家庭照管的时候，在每个人的养老金都没着落的时候，还抱着岁月静好，家庭温馨的幻想拒绝社会化抚养，这连保守主义都算不上，根本就是蒙眼骑摩托，将来会成为其他国家眼中的“鬼火少年”。
最后再说几句电影。看到两个海岛青年去大城市寻求帮助和梦想的旅程，我最先想到的类似情节，是宫崎骏和儿子合拍动画片《虞美人盛开的山坡》，在日本经济和社会都往上走年代，男女主角两个人从小镇去东京找校长，背景是整个国家都在筹备60年代的东京奥运会，个人和国家的命运紧密结合。现在韩寒的《四海》也做出了类似的效果，用浪漫和理想包装了现实，一方面是给观众提供欢笑与感动的春节档电影，另一方面也让我们思考当下的中国社会。无论你喜欢电影的哪一部分，我都希望大家去看看，一定要看到电影中途的气氛转折点。
好，感谢大家收看，388期睡前消息到此结束，我们周五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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