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消息383】武汉想赛马，蚌埠绷不住
大家好，2022年1月23日星期日，欢迎收看383期睡前消息，请静静介绍新闻。
去年年底，武汉市政府发布了《关于推动全民健身和体育消费促进体育产业高质量发展的意见》。标题很长，正文内容也很长，所以例行地没人看。直到前两周，才有人发现这份《意见》藏了一句非常重要的话， “争取“竞猜型赛马彩票试点”落户武汉。”
督工你对武汉要搞赌马经济怎么看？
武汉市政府这个想法不是心血来潮。过去二十年，武汉一直在努力试探赌马彩票红线的边界。只不过这次又把脚往前迈了一点。
在近代史上，武汉曾被称为东方赛马之都。1902年，光绪皇帝还很健康的时候，英国人就在汉口东北郊收购了800多亩地，修建了一个西商跑马场。但是这个跑马场和很多殖民地建筑一样，华人与狗不得入内。几个中国富商不服气，也羡慕英国人的跑马场能赚钱，投资修建了华商跑马场以及万国跑马场。
上世纪三十年代，武汉赛马进入繁荣期，每个比赛日，这些跑马场加起来，每天能有10到20万银元的收入。当时的武汉地方政府非常支持跑马场运营，因为跑马场要拿出营业收入的5%交税。现在的武汉市政府支持赛马彩票，肯定是想起了当年赛马产业的稳定税收。
1938年，日本军队占领武汉，武汉赛马场被迫关门。后来连年战乱，到了1949年解放，新中国反对一切形式的赌博，中国大陆连续几十年没有赌博式的赛马。
1991年，深圳又建立了赛马俱乐部，1992年举办了“猜头马”比赛。珠三角的规矩是，深圳有的，广州也要有。所以1991年广州也搞了赛马场，1993年开赛，连续比了757场赛马，直到1999年才被叫停。这两个地方的赛马都不是单纯的体育活动，都有博彩性质。就在广州赛马被叫停的同时，广州赛马会的正副负责人都因为贪污进了监狱。算算刑期，现在广州赛马的董事长也该出来了。
广州赛马被叫停，并没有阻止地方政府继续尝试。2002年，澳门赛马协会董事长郑榕彬到北京修建了通顺赛马场。高密度举办了4年比赛，每场比赛都搞有奖竞猜。
广东、北京的赌马尝试最终都被叫停。但从法律上看，发起人和地方干部都没有承担什么后果，广州赛马董事长被抓，罪名也是贪污而不是赛马。所以武汉作为曾经的“东方赛马之都”，也会不断试探国家政策的底线。
2003年，香港商人投资了武汉东方赛马场，建在金银湖边上。东方赛马场年年都办赛马比赛，但不卖彩票。免费入场，免费竞猜，赞助商出资给奖励，打了国家政策的擦边球。当时国内外很多媒体认为，武汉已经摸清了国家政策，即将成为赛马彩票试点城市。 现在武汉市重新提赌马彩票计划，只是21世纪初试探监管红线的后续行动而已。
这么多地方政府喜欢搞赌马彩票，他们能赚到多少税收呢？
上世纪末的广州赛马场，算是在灰色地带运行，不敢真正向全民开放投注。但还是创下过一场比赛两万多人观赛的记录，一天投注金额超过1200万。如果也按照旧中国武汉市政府抽5%的比例缴税，每天就要产生60万税收，每年开赛200天，就是1.2亿。
1993年，广州城市职工平均工资是6272元，现在是十几万。当时广州人口600万，现在是2000万。按照工资和人口比例算，现在的广州开赛马，只要开到1993年的水平，就有每年七八十亿的税收。再考虑到当年半地下博彩的运营方式，真要是政府公开支持，每年几百亿不成问题，粗略估算相当于现在工商业税收的10%。所以每个地方政府都希望有赛马的特许。
更好的比较是香港赛马会。
1841年，《南京条约》还没签，英国人已经盘算着，要在香港办赛马。当时香港还没什么基础设施，香港殖民政府每年到澳门借地方举办赛马。与其同时英国人在香港本地修建赛马场。1846年，广州人还在围攻英国商馆，香港就举办了第一届本地赛马活动，港督戴维斯亲自到场为冠军颁奖。
早期的跑马场非常简陋，就是木头大棚。运营比较混乱。1884年，原有赛事基金改造成香港赛马会，业务开始正规化，成为整个香港社会的定期狂欢。
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接替英国，控制香港的殖民政府。日本人也想继续搞赛马。但是，赛马需要从外国进口纯血马，战争期间补充不上来，很快剩下的几匹优质马就赢得毫无悬念，降低了赛马彩票的热度。日本人很有创意地发明了“距离让赛”，让跑得慢的马起点更靠前。强行创造一个有悬念的比赛，也要继续赌马。
太平洋战争后期，赛马越来越少，日本人为了维持彩票利润，又发明了木马比赛。木头做的马，从斜坡向下滑，下注赌哪匹马先到底部。如果有木马下滑太快，管理方还会降低这匹木马的配重，给它降速。
发展到21世纪，上个财政年度，疫情基本消灭了外来游客，香港依托本土的700万人口，还是收到1361亿赛马投注，加上博彩及奖券收入，这个数字还能再多188亿港元。
香港赛马的返奖率比较高，但是赛马会给香港特区缴税加上奖券基金拨款，一共有249亿，占了香港2600亿税收的9.57%。这比较符合前面10%税收的估算，足够地方政府疯狂了。
相比之下，内地的福利彩票面向14亿人销售，2020年全年销售额只有1444亿人民币，只比香港赛马彩票的销售额多了15%。一旦尝过赛马带来的财政好处，谁都舍不得放弃。
既然内地已经开放彩票了，为什么始终压着地方政府，不允许开放赛马竞猜活动呢？
我做个类比，烟草和毒品都对人体有害，都有上瘾性，历史上都曾经是政府税收来源。但是现在中国政府只允许烟草公开销售，禁止贩卖任何毒品。
彩票当然也是广义上的赌博，其实我也建议取消。但是和普通的概率彩票相比，赛马类赌博的危害性要高出几个数量级，在中国内地这种14亿人的大市场搞赛马竞猜，尤其有爆破效应。所以国家搞福利彩票，并不能成为开放赌马的理由。
人类喜爱赌博，愿意在回报率小于1的赌局上花钱，有两个主要原因。
第一个原因是赌博有随机性，而且可以通过复杂的形式让人忽略回报率小于1的事实，让普通人高估自己以小博大的可能性。彩票就利用了这种心理缺陷，尤其利用普通人对极大和极小数字的错误估算，让低收入阶层掏钱买彩票，交一份额外的穷人税。盲盒和网游抽卡行业也在利用类似的心理缺陷。
第二个原因是赌博的确有一定的可操控性，理论上说，任何不作弊的赌局，都可以通过提高技巧的方式提高胜率。而在普通人看来，提高技巧最好的方式，就是反复参加赌博。
这不仅给很多人带来了“久赌必赢”的错觉，还给赌徒带来了靠自己能力赢钱的刺激感。直接点燃了我们从原始人祖先继承的打猎本能，在大脑里形成类似于吸毒者的神经反射回路，让我们把赌博看成生活的一部分，甚至看做高于日常琐碎生活的精神享受。所以戒掉赌博习惯的难度和戒毒品难度差不多。
现在中国内地开放的彩票业务，只限概率性的彩票，而且返奖率很低，等于只利用了赌博的第一条吸引力，所以对社会生产和文化的破坏还不算大，最多是每个彩票站每天浪费几十个劳动力的工作时间而已。但如果开放赌马彩票，每个普通人都会认为自己可以通过研究十几匹赛马不劳而获，社会风气和投入的精力就完全不一样了。
香港赛马现在就在充分利用普通人对赌博操控性的误判赚钱，不断给普通人提供赛马信息，把赛马打造成香港全民参与的运动。官方网站上，会贴出每一匹赛马和骑手的所有数据，甚至连赛马每天晨练的视频，也在官网上公开。目的就是让所有人相信，只要下功夫做分析研究，就能凭实力赢大奖。
普通人的确接受了马会的这个设定，愿意主动掏钱去购买赛马信息。香港有一份《马报》，赌马爱好者人手一份。很多香港本地的大报纸或者网站，也会有专门的马经专区。
从广播时代到电视时代，香港的马评员，是一个和股评员一样有全面影响力的职业。和周星驰、成龙等人合作拍过很多电影的香港演员董骠，在拍戏的同时，还是一个著名的马评员，主持马评节目四十年。
熟悉香港文化的人，应该可以感受到香港全民，尤其是底层对赛马赌博的狂热，我这里就不多说了，只举一个例子做说明。
1918年2月26日，跑马地跑马场举办周年赛马大赛正赶上春节，观众爆满。比赛进行到一半，一段观赛棚突然倒塌，压住了很多人，木制的棚子很快被看台下的熟食摊明火点燃。
大火只持续了20分钟，烧死600多人，受伤数量无法统计，但基本上都是中国人。英国人因为可以进入水泥看台，一个都没被死，只有几个印度人和葡萄人和中国人挤在一起遇难。
不到60万人口的城市烧死600人，死亡率超过千分之一。大家可以换算一下放到今天的超级城市相当于什么级别的事故。这种惨痛的记忆，如果出现在其他运动和娱乐上，可能就是毁灭性的打击。但香港人赌马的热情一点都不受影响，等到赛马场开放，看台上仍然挤满。这就是连续几十年用赌博改造底层人口思维方式的结果。香港经济后来脱实向虚，全民炒楼，追捧金融，逐渐被新加坡赶超，有很多原因，但从文化上看，赌马和彩票的风行，也是很重要的心理因素。
香港人大多数都是最近一个世纪迁过去的内地人，我们在赌博耐受力上没有任何区别。如果内地城市公开发售貌似可以的赌马彩票，还鼓励大家去赌博做慈善，效果不会和香港有什么区别。之前东部地区私彩泛滥，本来是个纯概率式的赌博，影响限于珠三角地区。但代理商造了一个谣言，说天线宝宝的剧情和私彩的中奖码相关，一时间从南到北，天线宝宝开播的时候有几百万成年人盯着看，还要拿出笔记本记录，都认为自己可以通过看动画片一夜暴富。
南方周末2007年有一篇特稿，说天线宝宝带领的六合彩对辽宁农村的破坏，比1995年洪水还会厉害。当地农村信用社统计，自从六合彩进入北方农村，农民存款连续两年没有增长，经济增长带来的好处，都被六合彩抵消了。这就是貌似可操控赌局的威力。
所以，一旦内地开放赌马彩票，再由官方力量去推广，确认研究赛马可以提高胜率，我很难想象会撬动多少民间资金，会制造多少类似于三和大神的赌马爱好者。而且，赌马和福利彩票一样，都是对底层影响最大，越是低收入阶层，越会把高比例的钱拿出来追求暴富，彻底消灭底层家庭通过储蓄和教育追赶社会进步的希望。香港没了实体经济，还有金融业和转口贸易，内陆省份要是也在潜移默化的精神暗示下，集体追求投机利润，这十几亿人口可就没有未来了。
最后，前面提到香港马场大火烧死600人的问题，这说明让狂热的赌徒都去现场看赛马很危险，将来无论是武汉还是哪个城市开放赌马，都必然通过互联网搞彩票销售，做赛事直播，从全国收集赌马资金。
互联网博彩是一种具备强娱乐性的活动，国家已经意识到它的力量了。过去三年彩票销售额有所下降，从2018年的5000多亿下降到2021年的不到4000亿，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有关部门限制了互联网彩票销售业务。
http://finance.china.com.cn/industry/20180822/4737723.shtml
赛马这种注定要通过互联网传播影响力的赌博游戏，我也不知道会对10亿网民造成多大的冲击。但看到县城中年朋友圈集赞换打折的热情，看到拼多多砍一刀销售方式的直观效果，看到支付宝年终集五福的推广作用，我猜官方网络直播赛马的影响力，恐怕能超过抖音快手现在前100名播主的影响力之和。什么李佳琪薇娅，在它面前根本不值一提。这份潜力是地方政府狂热追求赛马许可的动机，也是中央政府一直不批赛马业务的原因。
和网络直播赛马相比，现实中的赌场起码多了一重空间限制，必须走进赌场大门，才能把赌注交出来。在互联网时代，这反而是比赛马低一层的赌博模式，危害相对可控。如果内地城市真的要打擦边球刺激经济，与其开放赛马，倒不如把澳门模式复制一下，不允许一个小县城垄断全部赌场牌照。
但这个地点肯定不能选在武汉，当然也不能放在北京广州这种一线城市。贵州有很多经济倒退的山区房地产投资过剩；新疆有很多地方的劳动力一时出不来，如果一定要用开放博彩业扶贫的话，我建议国家尽量考虑那些经济落后，但人口还比较密集的落后地区。静静介绍下一个话题。
蚌埠市政府刚刚发布了2021年统计数据，去年经济增长率为0，而整个安徽省的经济增长率是8.3%。省委书记在全省人大会议上说，蚌埠已经到了“退无可退、背水一战”的状态。
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22546791243223173
蚌埠是安徽省最重要的铁路枢纽，有京沪铁路和京沪高铁穿过。到合肥100多公里，到南京也只有150公里，在全国恢复性增长的大背景下，蚌埠为什么会出现0增长呢？
先看具体数据，蚌埠是去年农业增长7%，服务业增长5%，但是第二产业下降了8.3%，出入相抵，正好是0增长。
而为什么第二产业下降呢，我们要看安徽省的数据。1月17日安徽省政府工作报告提到，全省经济增长8%，同时全省固定投资增长9.4%。而蚌埠市固定资产投资的增速是-16.5%,这是工业建筑业产值下降8.3%的直接原因。
要问企业为什么不到蚌埠投资了，我想给大家看一则旧闻。2019年，疫情还没影响全国经济的时候，有人统计过，蚌埠房地产业的产值，占GDP的比例是40.4%，全国第一，而且是遥遥领先的全国第一。后面的2到6名，除了旅游城市三亚，都是能从全省吸取人口的中西部省会。到了第六名西安，那一年西安吸引人口是北方第一，全国第三，刚刚成为1000万人口的超级都市，房地产投资占GDP也只有26.6%，和蚌埠的40%差很远。至于说全国数据，虽然2019年房价也在涨，但2019年全国的GDP只有不到7%属于房地产。那一年的蚌埠简直不是个正常城市。
至于说北京、上海、深圳，那一年房地产投资占GDP比例都在10%左右，和蚌埠仿佛处于两个世界。
从房地产生产来看，2019年蚌埠交付了324.3万平方米住宅，同比增长37.9%，相当于省会合肥的31%。而安徽的发展策略恰恰是强省会策略，在距离合肥南京两个省会都只有1个多小时车程的蚌埠修这么多房子，结果不难想象。
https://zwgk.hefei.gov.cn/public/14891/104718851.html
这些年，我们都知道中国是发展中国家，经济增长主要靠持续投资。但是投资和投资还不太一样，十年前我和别人合写过一本书《大目标:我们与这个世界的政治协商》，我的合作者王巍曾有一个很好的比喻，他说造一堆工厂，我们有希望用工厂造更多的工厂，但是造一堆大楼，从来没听说大楼自己会生一个小房子出来。这就是不同领域投资的不同效果。
如果大家都抱着房子总会涨的心态去超前投资房地产，除非四面八方的人口都向这个城市流动，而且长期居住，否则经济规律就一定会在几年后给你一个满意的回报。今年蚌埠经济增长率为0，我认为是一个不轻不重的打击，希望中国的珍珠港能好好总结经验教训，不要再去争什么房地产占GDP比例的冠军了。
最后聊聊最近的几条简讯。首先是陕西彬州地方政府撤销了一条对涉疫谣言案当事人处罚，向当事人赔礼道歉。起因是一位公民在网上发言，告诫其他人刚刚打过疫苗之后不要去测核酸，否则可能会产生伪阳性结果。警方认为这是恶意诋毁政府，被带走警告并罚款500元。但很快有人找到了国家防疫中心新闻发布会的提醒，的确某些疫苗会产生核酸阳性结果，彬州地方政府被迫道歉。
地方政府有错就改，公开道歉，当然是好事，值得其他地方学习。但是我觉得这个道歉缺了点东西。警方抓人的理由是他制造了谣言。既然有这个觉悟，地方政府就应该认识到，抓人罚款、公示处罚的过程，也是非常重要的防疫宣传。错误的处罚，等于宣传了错误的知识，影响了防疫大局，这是比抓人更严重的错误。
现在警方不仅要对错误处罚的公民道歉，更要对全社会辟谣，说说自己当初有什么错误理解，这位合法公民又做了哪些正确宣传。我在警方的情况通报上只看到彬州市对事件流程的报告，在当地政府的网站上也看不到关于谣言和反谣言的内容。这说明当事人只想尽快把这件事了结掉，对于事情经过一句话也不愿意提。这个态度可不是认真对待疫情的态度。
最后，我注意到知乎有一位网友做出了非常精准的评论，他说，这件事最值得关注的地方，是当事人签字认罪的经过。当地警方到底做了什么，让一个实话实说的人签字认罚，我觉得他比我想的还要深一层。
好，感谢各位收看，383期睡前消息到此结束，我们周二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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