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消息201】反垄断才能制造伟大的企业
大家好，2020年12月1日星期二，欢迎收看201期睡前消息，请静静介绍新闻
最近，特朗普的消息越来越少了，美国2020年大选带来的新闻风浪终于终于落幕，这段时间有什么大新闻被我们忽视了吗
大家在关心美国大选的时候，全球市场监管机构，包括中国相关部门，都忙着反垄断，和超级企业作斗争。
10月20日，美国司法部联合11个州的司法部，正式起诉谷歌滥用垄断地位，妨碍竞争。这是自从1998年起诉微软以来，美国最大的反垄断诉讼案。
上周，华盛顿邮报和路透社还报道，美国联邦贸易委员会即将对facebook提出反垄断起诉，有大约40个州的监管机关考虑加入起诉，案件规模很可能比谷歌垄断案更大。
另外两家美国互联网巨头，亚马逊和苹果，眼下还没被起诉，但也被列入了反垄断调查名单。
在美国之外，中国的互联网反垄断方案刚刚开始向社会征求意见。虽然还不是正式文件，但是阿里、腾讯、京东、美团的股价立刻作出了反映，说明市场很清楚反垄断会影响这些企业的利润率。
11月10日，欧盟宣布对亚马逊和苹果公司发起反垄断调查，并且正在制订黑名单，对互联网市场巨头实行特别监管。
英国虽然号称要退出欧盟，但反垄断计划和欧盟一致，要针对互联网巨头下手。
日本互联网政策从来比别人慢半拍，最近也在对数字科技行业搞反垄断。
甚至俄罗斯都在凑热闹，跨国互联网企业无论跑到地球的哪一边，都会发现，购买力和自由空间不可兼得，几乎所有工商业发达的国家都在加强反垄断监管。
美国七州下月或对谷歌提起反垄断诉讼，英俄也要出手调查谷歌_腾讯新闻
从长期来看，这一轮反垄断操作，对美国乃至世界的影响，可能远远超过特朗普执政最后几个月的表演。
为什么各国不约而同，都要在2020年开始打击互联网巨头垄断问题？
因为互联网产业的竞争生态正在起变化，网民增速下降，大企业赚钱的方式不再是给世界创建新的互联网工具，而是把现有的用户“锁”在自己的生态链里。这意味着企业丧失了进步性，必然有滥用垄断地位的趋势，所以各国一起出手，对付垄断企业。
过去三十年里，每隔三五年，全球网民数量就要翻一番，细分市场不断凭空出现，远远超出了传统行业的变化速度，所以每年都有创业公司从0开始变成大企业，也总有大企业被新的竞争模式甩下。用比尔盖茨自己的话说，微软永远距离破产只有18个月。
我们可以回忆一下，谷歌1998年建立，2000年左右我在报纸上知道这个网址，开始用搜索引擎帮自己写东西，2004年谷歌上市，从230亿美元估值起步，3个月就变成500亿美元。乔布斯2000年重新担任CEO时，苹果公司还半死不活；亚马逊2001年底才首次盈利；facebook要到2004年才创立。但是十年以后，这里每一个企业的影响力，都超过了一个中等国家。
同时，21世纪初的很多行业巨头，比如美国在线（AOL），雅虎，没有跟上新业态潮流，几乎被市场遗忘了。中文互联网最早的一批门户网站，曾经把全部主流网民抓在手里，现在根本就不敢再用“门户”两个字称呼自己。人人网曾经有一亿左右的真实用户，现在网站比切尔诺贝利还冷清。
这种局面让所有的互联网企业都知道，创新未必赚钱，但不创新必然会死。只要还能从金融市场上融一块钱，他们也不会放弃追求更新的技术，提供更好的服务。
比如说，淘宝和京东很早就是国内网购双巨头，瓜分了大部分消费级市场，但淘宝坚持要新设天猫商城，吸引品牌官方店入驻，提升平台商品的质量和档次。京东也打破自己的经营惯性，招收非直营店加盟，弥补了自营产品种类不足的弱点。
2003年的时候，QQ的注册人数已经过亿，国内其他即时通讯软件加起来，也没有QQ的市场份额大。但腾讯还是在2011年推出了微信，宁可让微信和QQ内部竞争，也要争取更多的网民来使用腾讯产品。结果，微信席卷了中国所有阶层，同时也给普通中国人创造了一种新的社交模式。
经过多年经营，这些巨头们在很多领域都获得了实质垄断地位，或者是新竞争者挑战不了的寡头地位。阿里京东的电商网站，腾讯的即时通讯工具，苹果谷歌的手机系统，都已经是互联网基础设施的一部分，绕开它们就很难保证跟上现代生活。
不过，在绝大多数国家，也包括前面提到的那些正在反垄断的国家，垄断地位本身并不违法。因为你不能阻止好的企业占领市场。如果垄断地位来自优秀的产品和服务，是大多数用户自愿选择的结果，这是合法合理的市场份额。如果仅仅因为如果因为头部企业创新和竞争太成功，就用行政手段强行打击，不但会影响互联网工具本身的使用，其它同类企业也必然会兔死狐悲，降低整个行业搞创新的动力。更何况互联网是没有国界的，互联网大企业一旦成功，利润的来源并不限于国内，还能从国外往回拿钱。所以，各国监管机构原来对互联网巨头一直抱着宽容的态度，尽量不干涉他们的经营。
但是，这个网民快速扩张的时代结束了。11月23日举行的世界互联网大会，公布了2020互联网发展报告：
2020 年世界互联网发展指数排名发布：美国第一中国第二_蓝皮书
全世界75亿人，已经有45亿网民，扣除老人小孩，再扣除那些基本网络条件都不具备的国家，可以说互联网发展的空间已经基本到头了，谁也不可能给互联网带来大量新用户。现有的大企业不用再担心新创业公司抢先占领空白市场，反过来攻击自己的地盘。
同时，也许是内部管理架构官僚化、复杂化的影响，现在这一批以创新起家的互联网大企业，也遇到了创新不足的问题。不管是海外还是国内，互联网巨头都已经很久没有发布过现象级产品。虽然他们的利润还再不断增长，但自身业务的创新投资却越来越保守，宁愿把现金储备起来。
现在苹果公司拥有近2000亿美元现金，是全世界现金储备最多的企业，比大多数国家外汇储备还多。谷歌、亚马逊、facebook的现金略少一些，但也在同一数量级。阿里巴巴和腾讯最新季度财报显示，银行账户里也分别有3000亿和2200亿人民币。这笔钱远远超出了大公司保持正常流动资金水平的需要，只能说明大公司普遍失去了投资的愿望，不愿意冒风险给社会增加新的技术工具。
阿里巴巴2020年3度季资产负债表
腾讯资产负债表
不过，大公司倒是很愿意用这笔巨大的资金保卫自己的垄断地位。近几年，互联网巨头扩张的主要方式，是收购其它有潜力的公司，或者模仿新兴公司的产品。
美国众议院反垄断调查委员会针对美国四大互联网巨头，刚刚发表了一份报告。报告末尾有45页的列表，全是这四个巨头购买的企业。
facebook甚至专门收购了一家数据分析公司，帮助它寻找潜在的竞争对手，然后花钱买下它们。
2014年脸谱花190亿美元吞并了Instagram，现在美国舆论普遍认为，当初批准这次合并是个严重错误。这让facebook在社交媒体领域更接近于全面垄断，消灭了重要的市场竞争。
除了收购，互联网巨头们现在还善于模仿，新的创新企业如果不接受巨头的收编，立刻就会看到互联网巨头用几倍的钱作出相似产品，还用自己的产业链去推销。所以，一旦看到大企业拿钱上门，创新企业的选择往往是拿钱走人。
前面我提到垄断地位本身不违法，但是通过收购和模仿来制造垄断地位，大多数国家就算不干预，也会严格审查。更严重的问题是，这些互联网巨头开始不满足于享受垄断地位，还要积极发挥垄断地位带来的竞争优势。
和以前的门户网站时代相比，今天的互联网巨头更加强大，它们掌握的平台，已经是互联网的基础设施。新的企业如果要想进入互联网，就必须在这些平台上有接口，而已经开始圈地收钱的大企业，并不是每次都给他们开接口。
2013年8月，淘宝网相对优势最大的时候，用存在虚假链接为理由，封了微信的淘宝接口，阻止微信插手电商领域。
但不久以后，阿里和腾讯都发现，其实是电商平台更需要即时通讯工具的引流。所以，微信和QQ反过来开始限制阿里系的电商运营。2013年以前，微信上曾经活跃过一批淘客群，后来基本都被封了。
到现在，QQ和微信仍然限制淘宝链接，用户要通过繁琐的复制、粘贴，才能转过去。但同样是电商网站，与腾讯有战略合作关系的京东，有腾讯股权投资的拼多多，外链就能直接打开。至于阿里系和腾讯系的其他平台，互相禁止使用微信支付和支付宝，大多数中国人应该都体会过。
在传统商品领域，阿里和腾讯之间的争斗，还主要是设置障碍，限制对方扩展业务，并没有彻底撕破脸。到了近两年最热门的短视频和直播领域，因为流量随时可能产生为估值最高的社交媒体属性。领先的巨头就要直接搞生态闭环，禁止对方入场了。
网上流传有一份微信禁止的视频app名单，可以看到，几乎腾讯嫡系之外的APP都被列入。这已经是非常明显的滥用垄断地位，排斥竞争了。
互联网平台是企业自己努力建立的，禁止别人利用自己的平台与自己竞争，算不算行使自己的所有权呢？
微信3月份又一次严厉整治外链
这些巨头们打造的平台已经是基础设施的一部分。之所以他们能赚基础设施的钱，别人赚不到，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前面说的边界问题。网民数量已经接近理论上限，对手没有空白市场可以开拓，就不可能以合理的成本新建基础设施，再把成本赚回来。在这种情况下，现有基础设施具有天然垄断性，政府必须干预市场，避免不公平竞争。
更何况这些互联网巨头自己也是反垄断法的受益者。如果允许基础设施的拥有者滥用垄断地位，拥有硬件基础网的电信公司也可以创立自己的电商平台、自己的社交媒体软件，然后对创业阶段的阿里、腾讯、京东要求入股，收购，不答应就停掉服务，马云在这种情况下，是不会成为中国首富的。
美国众议院报告指出，亚马逊一直在收集分析平台上的第三方卖家数据，寻找热销商品。一旦发现就进行复制。当它的自营商品上市后，还会利用算法压制第三方卖家热度。
谷歌在搜索引擎、浏览器、手机操作系统上，也有类似的行为，美国最近抓住谷歌的问题，就是一直向硬件制造商付钱，获取同类软件的独家预装权利。这个证据如果落实，谷歌恐怕要像1998年微软垄断案那样，付一大笔钱赔偿。
112期睡前消息，我们分析过国内文化市场。现在网络游戏、音乐、小说行业发展很快，利润潜力大，而且竞争还比较多元化。但是，现在已经有跨行业巨头开始介入，一方面用大平台给自己的产品引流，一方面又严厉限制ip内容流向其它平台。眼看着要形成封闭生态圈了。
前几天，抖音宣布，因为腾讯的投诉太多，员工误操作，把大批魔兽世界和DOTA视频下架了。虽然这是一次乌龙事件，但关注下去就会发现，各家巨头普遍用极有争议性的手段，禁止信息跨平台传播，限制用户转移。
比如腾讯禁止用户使用qq号微信号，一键登录抖音和西瓜视频，而且理由非常充分。大家可以看看自己的用户协议，个人微信号、QQ号都是腾讯的资产，用户只是借用。在腾讯取得垄断地位之前，这种条款并不是即时通讯软件默认的要求，但现在用户没选择，只能按下同意键。
很显然，监管制度在这里缺位了。传统电信公司会拍卖号码，虽然争议很大，但起码说明号码是一种个人财产，更不会禁止竞争对手往自己的号码打电话。现在网络公司不仅拥有通讯ID，还可以用这份权利排斥竞争者，哪怕从行业惯例来看，政府也应该干预。
互联网平台排斥竞争对手，虽然不直接针对用户，但用户最终会体会到这份成本。比如说互联网行业有著名的苹果税、谷歌税，苹果、谷歌对所有经过它们的商业服务，都要抽成30%。每年利润好几百亿美元。这份羊毛最终都会落在消费者头上。俄罗斯今年注意到苹果公司的垄断问题，就是从苹果税开始的。
为了保住这种坐地收钱的地位，垄断企业大多积极追求政商结合，不过这在中国和外国表现形式不一样。
国内的问题，睡前消息139期提到过，互联网公司是国内最喜欢挖高级官员加盟的行业，没有之一。反垄断局和电子商务监管机构尤其是重灾区。商务部反垄断局处长崔书锋去腾讯当高管，调研员杨建辉去阿里巴巴当资深专家。电子商务司网络管理处处长印海涛、发展规划处处长曾晨都进了京东。他俩的同事，副处长李小满去网易当政府关系总监。商务部办公厅综合司政策处处长韩曦去菜鸟网络，当公共事务部总经理。这一期我们就不细说了，大家可以回顾之前的节目。
美国互联网产业影响政治，主要方式是砸钱游说。亚马逊、谷歌、苹果和脸谱，都是政治游说业的大客户，过去几年里它们的游说支出翻了几倍。现在拜登快当总统了，预计要有四五个部长来自于Westexec游说公司，这家公司和谷歌有密切联系。
美国的游说公司和中国大企业的政府关系总监都在努力做同一件事，就是让政府认为互联网大企业的垄断地位有好处，至少要证明自己从国外带回的利润，超出了在国内的危害。
在前几年的历史背景下，这些逻辑不能说完全没道理，但是在网民数量不再增长，互联网即将碰到人口边界的时候，互联网垄断企业的存在理由就不那么充分了。发达国家的互联网渗透率比较高，比落后国家先碰到网民人口上限，所以普遍出现了压制垄断平台的意图。再加上今年疫情打击全球经济，经济增速减慢，互联网巨头显得越来越保守，越来越喜欢保住现有的地盘，所以各个工业国一起出手，对付垄断平台和企业。
如果证明互联网公司滥用了自己的垄断地位，应该如何处理这些企业呢？
超级互联网企业是一台无情的赚钱机器，既不会主动做好事，也不会刻意做坏事，只是遵循资本规律，用一切办法赚钱而已。对于社会来说，他们客观上是有贡献的，建设了通用的互联网平台，降低了普通人相互沟通的成本。今年遇到疫情，中国能迅速普及健康码、对普通人做实时追踪、用大数据分析接触人群，这是互联网大企业作出的贡献。和欧洲相比，中美两个大国拥有统一的互联网平台和文化，刺激了内部商业，经济和文化对外辐射能力也强，我们应该保持住这个优势。
所以，反垄断最严厉的处分，也应该到拆分企业为止，同时还要保护已经成为公共基础设施的平台。前面提到的美国众议院报告，就建议拆分互联网大公司。不过，美国几家头部公司交罚款很有经验，也许愿意用自己的储备现金做一次交换，把拆分往后拖几年。
在国内，11月初市场总局发布了《平台经济领域反垄断指南》意见。其中第二十一条，提到了强制剥离关键资产，把互联网平台向全社会开放的选项。可以看作是中国版的强制拆分条款。
拆分是最严厉的反垄断处罚首选项，但从经济史来看，垄断对于互联网巨头的股东来说，也不一定是坏事。拆分大企业之后，竞争带来创新，创新给大多数拆出来的企业带来新的利润增长点，完全可能超过原来的垄断利润。
历史上最有名的反垄断案，是美国标准石油公司1911年被强制拆分为38家公司。虽然洛克菲勒家族激烈反抗，但是被拆分几年以后，这些新公司的的市值、利润合计，远远超过了标准石油公司时期。
1982年，原来具有绝对垄断地位的美国电话电报公司被拆分后，北美通讯市场爆发式发展，为80年代末互联网和IT时代的来临铺平了道路，原来的企业股东也不吃亏。
1998年开始的微软垄断案，2001年以和解协议结束，之后微软大大收敛了垄断作风，互联网和it市场也趁机摆脱微软-英特尔联盟的控制。但整个行业的蓬勃发展，还是给微软带来了稳定增长。如果当初美国司法部不敲打微软，恐怕微软还在一版接一版地升级IE浏览器，最终把全世界网民拖到无法忍受，宁可忍受彻底换系统的麻烦，也要让微软死掉。中国很多大企业也许应该用类似的方式敲打一下。
从前面的分析看，互联网垄断问题在2020年全面暴露，主要原因是网民增速下降，逐渐碰到了人口边界。一旦边界不再扩张，原有的互联网企业就显得太大了，只能靠圈地来保持利润率。但是，经济边界是可以通过创新扩张的，政府的任务，就是在企业不热衷于创新的时候，给企业提供创新生态，反垄断和拆分大企业就是手段之一。
从中国的现状来看，很多初创企业的目标根本不是当行业领导者，而是做出一点成绩赶快卖给大资本；很多文化企业不认真做内容，大多数心思都用来迎合平台的搜索规律，这不是一个健康的经济生态。所以，适当拆分大企业，完全可能带来资本、政府和用户三方受益的结果。在《平台经济领域反垄断指南》落实以后，期待政府能拆分中国最保守的互联网巨头，制造更多的伟大企业。
好，201期睡前消息到此结束，感谢各位收看，没有睡前消息视频版的日子，欢迎关注“睡前消息编辑部”公众号，收看每日资讯列表。200期年终秀演讲的稿子也发在这个公众号。我们周五、202期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