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消息79】重奖医护人员，但“子女择校权”是最好的方式吗？
大家好，2020年2月21日星期五，欢迎各位收看第79期睡前消息。请静静远程介绍新闻。
最近几天，疫情压力逐渐减少，各地快速复工，流动人口数量也快速上升。但是各省对复工的态度明显不同。南方的广东、江苏、浙江、福建这些省份显然是最积极的。
比如说江苏无锡，政府出50%的检测费，用来证明工人健康。广东珠海、浙江宁波都规定，企业每新招收一名员工并上社会保险，政府补贴500元，浙江湖州直接把每人的补贴加到1000。浙江海宁要求企业派专车，专列，包机，接员工回来，政府补贴2/3的费用。最给力的是福州市，规定福州航空的航班、还有从兰州到福州的G1904次高铁是复工专用，只要证明自己在福州工作，或者即将在福州工作，就可以免费乘坐。
但是，其他省份对复工就没有那么积极了。昨天经济观察网报道，黑龙江省地方政府宁可公开抵制中央文件，在2月9号以后继续破坏公路，在高速公路设卡，要求一切离开所在县城的人必须拿到证明。
黑龙江有一位女士，家里距离机场大概两三个小时的车程，为了去机场坐飞机回南方复工，两天到有关部门跑了10趟，办"返程证明"，甚至还为此做了一个CT，才证明自己健康，自己开车到了机场，把车存在停车场，上了飞机。
我们很多观众提问，想知道为什么各省对复工的态度完全不同？
行政效率肯定和地方官员素质有关系，但就这件事而言，主要原因并不是东北的干部比南方差，而是各省从经济增长中得到的好处不同，所以地方官员的积极性也不同。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先看马前卒工作室2018年的一篇老文章。
2018年夏天，湖南出现了两起和小学入学相关的社会事件，一个是新化县教育局让出办公楼 ，给当地小学当教室。 
一个是县级耒阳市，公立学校新生严重超员，被迫把一部分学生分流到附近质量较差的学校，引发家长抗议。
针对这两件事，马前卒工作室认为，核心原因是地区之间的财政收支问题。湖南是人口输出打工大省，一半以上青壮年到附近的广东福建浙江省打工。这些打工者的个人所得税、社保和日常消费都交给沿海省份，如果买房，又要给当地的土地财政出一份力。但是，他们很难在当地落户定居，往往是让家里的老人在家乡居住，孩子要在家乡读书，最好是县城。
当然，打工者在外工作，把一部分钱拿到家乡消费，养活一部分商业再交税，对家乡的财政也有好处。但是这点好处抵偿不了当地的财政亏空。老人养老医疗需要占用政府财政资源；学生上学，要政府投入巨大的资金增加学位，湖南政府估计每个小学生名额需要5万，这还不算每年的后续补贴。
义务教育法规定，以县为基本核算单位。所以沿海地区可以拿户口做条件，阻止打工者的子女就地入学，打工者家乡的政府不能阻止学生向县城集中。这个财政游戏，最先崩溃的地方就是县城中小学。现在东北和内地省份的社保濒临崩溃，需要从广东等地补缺口，也是类似的原因。
回到前面的话题，东北地方政府和东南沿海省份对复工问题的积极性不一样，原因就在于财政利益不一样。推迟复工，东北地方政府失去的只是一点春节消费，东南省份丢掉可是全额的个人所得税和社保，当然还要加上最重头的企业纳税。所以，尽管浙江的疫情比黑龙江严重很多，浙江的复工积极性依然比黑龙江高十倍。2019年，黑龙江的第二产业占比只有27%，和农业差不多，扣除大庆的油和各地的煤矿，制造业根本就没多少，所以对黑龙江来说，复工是小事，没有新增确诊案例很重要。
当然，黑龙江省2019年本级税收1262亿，支出5000亿，几千亿的差额，相当一部分是中央政府从东南沿海收税来填补的，所以不能说东南沿海的工业和黑龙江没关系。只是从政府管理学视角来看，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所以地方官员更容易关心眼下的指标。
回顾整个事件，核心问题是中国一大批家庭的劳动力在东南沿海，享受福利的老人孩子在内地，所以财政收支失衡。这个问题不解决，指责内地官员对经济不负责毫无意义。中国要解决这个问题，首先要彻底打破户口制度，用房产税恢复合理房价，让这样的家庭能完全搬到沿海享受福利。其次要砸掉社保的省级边界，彻底全国统筹，把南方打工者的税收和社保拿到内地去填坑。在这个基础上，内地很多行政单位就可以慢慢撤销了，也不用担心打工者出不来，在家浪费劳动力的事情。
最近几天，各地都出台了奖励支援湖北医护人员的政策，有的是加工资，有的是免票待遇，但很多地方政府，比如说南京和四川，不约而同采取了奖励择校权的办法，允许他们的子女在未来行使一次自由择校权利。
督工你怎么看这种形式的奖励？
重奖援助武汉的医护人员，我绝对赞同。早在1月24日除夕夜，我在知乎就有一个回答，说现在国家最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确定给救援队的经济奖励，起码也得说好救灾期间5倍工资，因为紧急开工的口罩厂都已经开出五倍工资了，国家不能比企业还小气。其次是要尽早宣布奖励，最好在没有在医护人员出发之前就承诺。从人之常情来说，事先许诺奖励，和事情干差不多了再给，对士气的影响绝对是不一样的。
现在，政府的奖励来了，晚总比没有好，我当然支持，但正因为奖励很重要，所以我才要严肃讨论一下奖励的分量。
择校权可以被拿出来当重奖，等于公开承认了一个事实，就是学校之间不平等，好学校和差学校之间存在教学质量差异。这个差异如果换算成现金，应该是一个远远超出正常人年收入的数字，所以才用来奖励冒着危险去湖北的人。
但是，从最近的政策看，我们恰恰在拼命否定中小学之间有区别，而且直接出手，缩小已经存在的差距。大家可以打开观视频工作室主页睡前消息频道，翻到去年7月12日第一期，我这个节目，第一个新闻就是国家打击银川市最好的四所民办初中。过去还有60%的考生是考试录取，现在禁止再考，一律随机排号入学。
之所以银川要强行推这么一个争议巨大的政策，是为了遵守2019年6月份的中央文件，静静帮我读一下：
《关于深化教育教学改革全面提高义务教育质量的意见》第17条：
完善招生考试制度。推进义务教育学校免试就近入学全覆盖。健全联控联保机制，精准做好控辍保学工作。严禁以各类考试、竞赛、培训成绩或证书证明等作为招生依据，不得以面试、评测等名义选拔学生。民办义务教育学校招生纳入审批地统一管理，与公办学校同步招生；对报名人数超过招生计划的，实行电脑随机录取。
不许选拔学生，一律就近入学，民办学校摇号招生，显然国家的目标是消灭学校之间的差异，否则就等于公开歧视住在差学校周围的学生。这个政策不仅银川落实了，其他地方也在努力推行，比如我居住的苏州。如果消灭学校之间差异的目标真的实现，就等于宣布，将来的择校权不值钱，和随机分配区别不大。这种即将消灭的权利是不能拿出来当奖励的。
当然，我们知道中小学之间的差异是不可能消灭的，而且某些学校必然会保持压倒性优势。我之前谈教育问题，用北京东城区史家胡同小学做过例子，这个小学开运动会，地点在国家奥体中心，请来宋世雄做解说，十几个奥运会冠军带队表演。如果这些服务都折算成市场价，一场运动会的开支就能建好几所普通的小学。
但史家胡同小学还不是最牛的学校，因为西城区育民小学连奥体中心都看不上，直接在国家体育馆鸟巢开运动会。我们且不说鸟巢本身的使用成本，就纯粹从规模来看。2000多个小学生，使用一个能容纳9万人的体育场。最富裕的几个大省开省运会也没有这么奢侈。
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如果国家宣布，所有援助武汉的医生子女，如果在河北河南山东江苏这种省份读书，一律拥有在北京高考的权利。那么新闻公布出来，大家不会质疑国家奖励的必要性，但是一定会反过来问，凭什么北京高考难度低，普通考生也能享受英雄子女的待遇。
现实中的择校奖励虽然限于省级单位内部，但是既然国家承认了择校权是重奖，承认有一批普通人不能随便去的好学校，那么在国家宣布消灭学校差异，一律就近入学的大背景下，肯定有人好奇，类似的优秀学校是怎么决定入学权利的，什么样的家长，可以什么都不做，就让自己的子女享受英雄后代的待遇。
目前来看，真正作为主力的入学条件，首先是家庭的运气，如果户口在优秀学校的隔壁，哪怕只有一个小阁楼可以落户，为了维护就近入学，好学校总要给这些孩子优先权。
第二个常见条件，是到新建的小区买学区房，这就不是一个阁楼能解决的问题了，起码要两室一厅，在一二线城市的价格是天文数字，普通白领需要攒半辈子。第61期睡前消息提到过，深圳中学能用不太高的待遇招收清华北大毕业生当老师，很重要的原因是本校教师子女免试入学，可以让他们省下买学区房的精力。
但是，从现实操作来说，户口和学区房标准都有问题。凭户口就能进好学校，这解释不了为什么某些户口比其他户口高贵，或者说解释不了为什么其他户口要受歧视。在越来越多的人重视教育的今天，再靠户口来分配稀缺资源，只会把怨气都集中到国家身上。
如果是花钱买学区房就能进好学校，虽然也不算多公平，但从资本主义规律上说，起码有一定的合理性。因为学区房的主要成本就是政府出售的土地，普通人高价买政府土地，等于给政府赞助了一大笔教育经费。现在房产商卖房子，都会强调我有某某师范大学附属的配套学校，这些学校的硬件，实际上都是买房人出钱，造好了移交给政府。高价业主的子女优先进好学校，起码从账目上是合理的。
但是，这种合理性只能在地方政府卖土地的时候发挥一次作用，一旦学区房进入二手市场，无论炒到多高的价格，政府都拿不到溢价。二手房的买家并没有给政府增加教育经费，也要分享入学优先权，结果就是教育资源越来越紧张。政府被迫延长学区房产生一个学位的时间，或者禁止小户型获得学位，制造新的矛盾。最终还是所有怨气都向政府集中。深圳就因为限制小户型的学区，闹出过社会事件。我之前建议卖地财政尽快改成房产税，就是要让二手房主也来给优质学校出教育经费。
房产税的话题先放下不说，总之目前几种入学规则，既不能让大多数人满意，也不能促进教学质量提高，本身也没有明确的法理基础，长期看来必然要改变。现在把教育的潜规则利益分一块给医护人员当奖励，还不如趁这个机会把规则明确化，拿出一个能说服全国人民的法律程序，说清楚到底有没有好学校，如何才能上好学校。否则再怎么努力改良现有的潜规则，也是费力不讨好。
那督工你认为中国应该用什么样的规则来分配教育资源呢？
我们的大学和职业教育都是有区分度的，几乎人人都知道985，211和普通本科的区别。在这个前提下，完全否认中小学的教育区分度，否认因材施教，是不可能的事情。社会需要给最优秀的人才提供更好的成长环境，这不仅仅是优秀的人才自己受益，其他人人也受益。所以，我反对一刀切抹平中小学的差异，支持从小学到高中逐渐增加教育区分度。择优录取，通过考试公开选拔。成绩必须是分配教育资源最主要的凭据。
其次，考虑到现状，也不能完全否定按钱分配。因为现实中有课外培训班，的确能快速提高考试成绩。如果政府不允许有钱人买入学机会，他们就会把钱投向课外培训班，而课外培训班的应试教育比公办学校更可怕，更无效。与其让课外班赚钱做低效教育，不如光明正大，承认有钱人可以买一些学位。
如果你觉得这样不妥，可以先想想当下的情况，想想不改会怎样。现在靠学区房分配学位，也是赤裸裸按钱分配学位，大家也接受了，而且交易成本很高，浪费很大。如果不改成明码标价卖学位，社会还要浪费更多的钱，用来养一批空置房。
这两个方案综合起来，就是主要用考试选拔优秀学生，进入更好的学校或者班级，理直气壮地让教育资源向好学校倾斜；同时拿出一部分名校的学位，比如说四分之一，允许有钱人买学位，给政府增加教育经费，让那些考进来的孩子得到更好的培养。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政府用择校权做奖励才有依据，比如说本地最好的小学和普通学校的差距，市场价要用100万来填平，政府给医生护士子女奖励择校权，就等于给了一个封顶100万的权利。
当然，户口作为传统的学位分配方式，立刻否定是不现实的。可以制定一个过渡期，比如说6年，逐渐弱化，最终消灭户口歧视，上好学校只剩下考试和掏钱两种选择，给中国公民相对平等的教育权。
就像我过去提出的各种方案一样，我相信这个方案也会损害很多人的利益，也会让很多人不满。但是，恰恰是因为资源稀缺，不能满足所有人，我们才需要法律来分配资源，找出一个最公平，最符合效率原则，让大多数人无话可说的方案。这就是依法治国的好处。
就事件本身而言，给择校权而不是给一笔钱买学区房，督工你认为有什么差别吗？
回到最初的话题，给援助湖北的医护人员一大笔奖励，我相信普通网民都能理解。但是之所以不给现金给学位，我认为和地方政府的人事制度有关系。如果拿现金出来，首先给多少就是个麻烦事，其次要占用今年的财政开支。如果少给一点钱，送一个择校的特权，就能节约今年的开支， 财政可以做更多的事。
当然，医护人员兑换择校权，就是要在昂贵的优质教育资源里面分一块，这迟早是要消耗财政资源的。不过那是几年甚至十几年以后的事情，和现在发奖的人没关系。。
但是，从救灾人员的视角来看，给择校权也是有风险的，因为这是期权。前面说过，政府确实有文件，要缩小学校之间的差距，不仅硬件上要缩小，连生源都要限制，不许选拔录取。谁也不知道几年后这个政策会落实到什么程度。如果在医护人员替子女行使择校权之前，本市的学校差距已经被基本拉平了，等于择校权贬值为0，医护人员还找不到合适的理由维权。这必然会严重破坏下一次救灾的士气，给整个中国埋一个巨大的地雷。
所以，抛开前面教育改革的概念不说，就算在现在的潜规则下，我也反对给医护人员一个不能完全确定的择校特权，支持给他们现金奖励，让他们有钱买学区房。几年前海航的飞机被劫持，机组人员和联合起来制服了劫匪，海航立刻宣布，每人一套房子一辆奥迪，另外根据贡献再给一笔现金，这才是奖励英雄的样子，是有效避免更多劫机的办法。国家不能比一个公司还小气。
2月18日，上海方面承诺了，先给每个救援队员发5000元税后奖金做见面礼，后续奖励慢慢算，这才是有一点奖励英雄的样子。
最近经济形势不好，如果地方政府今年实在没钱发奖金怎么办？
湖北方面的奖励方式相对合理一些，所有医生的子女中考加10分，毕竟高中阶段的学校还是有区分度的。至于那些给择校权的地方政府，如果实在不想从今年的财政掏现钱，也有一个变通的办法，就把医护人员拿到的择校权市场化，允许他们自由拍卖。自己留着用也行，卖给本省任何人也可以，总之能迅速变现，这比期权要可靠，否则遇上一个没有后代的医生，奖励就等于作废了。
另外我还要提醒一下，外地的医生去湖北援助，是很英勇的行为，但不要忘了湖北本地的医生护士一直在同样的危险中工作，而且时间更长。最后给这次疫情算总账的时候，湖北本地的医护人员拿到的奖励，不能低于外地援助队的平均值。如果湖北政府今年没钱，中央财政要替他们补上这笔钱，否则就形成了客观上的歧视，不利于下一次救灾。
这个话题结束了，接下来我对观众认个错。上一期我说石首市悬赏一万，奖励自行就医的新型肺炎患者，口误把湖北省荆州地区石首市说成了湖南省。石首市不仅在湖北省，还正好在古洞庭湖的北侧，是最典型的湖北区域，这个错误不应该出现，要对各位说声抱歉。以后我们加强审稿。
好，79期睡前消息到此结束，我们周日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