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消息680】教皇镇压美国叛乱，彩票呼唤制度改革
大家好，2023年12月8日星期五，欢迎收看第680期睡前消息。请静静介绍话题。
去年412期节目，我们报道过天主教会改革的消息，当时我们总结改革方向是强化传教，弱化信仰，向地方教区放权，允许基层组织更灵活地应对本地的风俗习惯。
11月初，天主教梵蒂冈新闻网宣布，教皇做出了很罕见的强硬处罚，决定撤销一个美国主教的职务。
督工你怎么看这次处罚？
首先解释一下被撤职主教的地位。天主教是一个等级制非常严格的组织，强调自下而上的服从。教皇是使徒彼得的后继者，继承了耶稣时代的权威，对全世界的教徒负责。
在实际管理中，天主教的最大地方单位是“教省”，或者说大主教区。很多小国的教徒数量不够，只有一两个教省。美国是大国，有6000多万天主教徒，分成32个教省，平均每个省几百万信徒，由一个总主教代表。
教省总主教上面，是教皇管理全世界的中央官僚集团；总主教的下面，教省分成几个教区，一般是六七个。除了总主教自己管一个较大城市的教区之外，其他每个教区各有一个普通主教，管理十几万到几十万人。
这个被撤掉的斯特里克兰主教，我简称他斯主教，是加尔维斯顿-休斯敦教省的泰勒教区主教，管理12万信徒。用世俗的官僚体制来衡量，他和管理十几亿信徒的教皇之间，至少隔了两三个大级别，七八个小层次。教皇撤掉他，类似于中国的国家领导人换一个县长，最多不超过县级市书记的水平，不是什么大事。
但是，天主教的管理风格又和世俗官僚体制有区别。作为一个纯粹的意识形态组织，天主教非常重视体面。任命主教的时候，要经过严肃的晋牧礼，上级甚至是教皇都要祝圣。一般的发言会说，基督通过主教的职务传递福音，新的主教是教会的肢体。如果教会过几天翻脸，说这个人是一个背叛上帝的败类，不配当主教，整个教会的形象都会受损失。
所以，经过2000多年发展之后，尤其是最近几个世纪和现代媒体斗争之后，天主教会已经形成了成熟的内部危机处理程序，对于要换掉的主教，处置方式不一定直接撤职，往往是调到一个更高，但是没有实权的职位上挂起来。这次由教皇出面，直接行使管理权，撤掉一名主教，并不是常见做法。
从目前的消息来看，梵蒂冈教廷开始还是想低调处理斯主教的。今年6月份，梵蒂冈派遣两位美国主教调查他，然后教皇请斯主教自己辞职，给双方一个体面。11月9日，斯特里克兰表示拒绝辞职，连教皇的面子都不给，所以教皇才会选择不体面的做法，发出公开谕令，直接撤职。甚至有消息说，教会还要剥夺他的住房补贴和退休金。
教会不惜丢面子，也要打破常规处置斯主教，首先是因为他多次公开反对天主教廷现行政策，而且带着自己的宗教观点，插手美国世俗政治。
412期节目提到过，现任教皇方济各算是教会内部的左翼改革派，最近这次改革，第一件事就是放松僵化的信仰，降低信理部——也就是宗教裁判所的地位，2018年教皇甚至把信理部的部长免职了。只要能在广泛意义上尊重上帝，方济各教皇可以放宽信仰的定义，比如说允许离婚的人也自称天主教信徒。
但被免职的斯主教不赞同教皇的改革。他的政治和文化观点极为保守，反对堕胎、反对同性恋，支持特朗普。虽然特朗普根本不是天主教徒，但主教喜欢他的保守立场。2020年11月，特朗普大选失败，斯主教公开质疑大选的合法性。新冠疫情爆发，斯主教多次质疑疫苗效果，认为美国政府和中国合谋制造了病毒。
拜登作为爱尔兰移民家庭的天主教徒，当选总统得到了美国天主教会的祝贺。斯主教的看法不一样，他表示拜登当总统，会把国家带进深渊。所以除了教皇，美国天主教会也对斯主教不满意。
斯主教的这些观点，不止对自己的泰勒教区12万信徒讲，还喜欢在推特和电视上讲，早就是美国知名的政治评论员，教皇和其他主教不能假装看不到他。
在思想方面，斯主教最严重的问题是公开质疑现任教皇的改革。今年5月份，他发表推特，质疑教宗方济各正在破坏天主信仰。
今年9月，斯主教已经被调查的时候，他还发表公开信，表示坚决抵制教会任命女性当神职人员，因为这违反了千百年的传统和教义。
天主教会是一个等级森严的组织，现代天主教会还有一条特别严厉的声明“教皇无误论”，教皇在公开场合说的一切都是对的，其中包含着神的力量。在教会内部，拥有自己的观点实际上是允许的，最多算是路线错误。但跑到媒体上反对教皇，是破坏了教皇无误论，属于违反组织原则，性质就不一样了。
教皇的改革，在教会内部还有很多人也不赞同，甚至公开发言的也不止斯主教一个人。但是和其他同事相比，斯主教的问题是除了言论还有行动。
在2021年，有人爆料，这位主教计划募集2200万美元，造一个新的的天主教社区，叫“真理的光辉”，占地600英亩，其中包括一个大教堂。
在筹款过程当中，斯主教还宣布，捐献25美元以上，送一本自己的书《守护信仰的沉淀》。捐款1万美元，可以来新的社区参观，共进晚餐。主教还会为所有参与者庆祝弥撒。
筹款是主教的本职工作，但建设新社区这种大事，需要和上级商量才能决定，新教堂的人事制度更不能让主教一个人负责。天主教会早就知道，神职人员的目标之一是让信徒对自己产生心理依赖，如果不经常调动工作，肯定会有基层干部利用这份心理依赖性，经营独立领地。按美国本地的传统，一个神父在某个教堂主持5-7年的工作，不是被提升，就是调到其他的教堂。斯主教宣布，一旦他的“真理的光辉”社区建成，神父就不会再调动，而是永久地留在社区工作。这在上级看来，就是割据甚至是叛乱行为。所以教皇派人来调查的时候，美国天主教会的保守派也不会为他辩护，而是积极配合，做出了应该撤职的结论。
按教会的原则，教皇撤销主教职务是合理的。但这次撤职，原因之一是主教用错误地的方式参与美国现实政治。反过来说，在美国政治极化越来越严重的时代，会不会有人质疑教会代表外国势力干预本国政治呢？
如果换到100年前，甚至是50年前，这真有可能。但当下的美国能完全接受教皇对教会的管理，这和美国最近几十年的社会变迁有关。
美国最早的十几个州，都是英国殖民地，英国人代表的西北欧新教移民，在美国独立前后长期占据最主流的统治地位。美国人自己把早期核心族群称作WASP，也就是白人（White）盎格鲁-撒克逊后裔（Anglo-Saxon），清教徒（Protestant）的缩写。
当时英国是最强大的帝国，殖民地遍布全球，甚至可以在欧洲内部拥有殖民地。就在占据北美殖民地的同时，英国新教徒也征服了信天主教的爱尔兰岛。
爱尔兰人受到了英国人的殖民地歧视，在宗教上也受歧视，进行了激烈反抗，但在军事和经济上都失败了。有很多爱尔兰人当了俘虏，或者经济破产，被迫到英国的北美殖民地当“契约仆役”，工作方式和奴隶差不多。但他们毕竟还是以基督徒白人身份送到北美的，当奴隶到了一定年份会被释放，往往还根据惯例发一套垦荒工具。这给北美带来了一批天主教居民。地位不高，但增长很快。
美国建国之后，大量吸引欧洲移民。而到了工业化时代，欧洲的穷地方，往往就是南方的天主教地区，比如说意大利南部，所以一大批穷白人带着天主教信仰来到美国。
当时美国的主流的新教社会并不喜欢天主教移民；上层歧视他们的信仰，下层讨厌他们抢了自己的工作，经常发动暴力迫害。
1855年8月6日，肯塔基州的路易斯维尔市，新教居民袭击了爱尔兰和德国天主教移民，被当地称为“流血星期一”。
市政府统计下来，20人死亡，数十人受伤，天主教社区声称有上百人死亡，多处房屋被烧毁。无论是哪个统计口径，伤亡和财产损失都没有得到赔偿，仅仅只有5个人被起诉，其中没有一个人被判有罪，直到今天，路易斯维尔市仍旧有纪念碑，纪念当时的屠杀。
为了对抗主流社会的歧视和压迫，天主教徒在自己的社区组成了爱尔兰黑帮和意大利黑帮，当然也因此发展黑色和灰色产业，养活新移民。美国电影《教父》，应该不用再介绍了。
但是到了20世纪，天主教徒渐渐地融入了美国主流社会，爱尔兰和意大利血统也能经商从政。1960年，约翰-肯尼迪成为美国第一任天主教总统，发起了登月计划。约翰-肯尼迪的父亲约瑟夫·肯尼迪是投机商人，和爱尔兰黑帮有密切联系，他的家族见证了爱尔兰天主教族群从边缘走向核心的过程。
当然约翰-肯尼迪最后被刺杀了。而且他当总统的时候，美国社会也有很多歧视性反对。新教徒社区传闻，说肯尼迪家里有一条电话专线，直通梵蒂冈，接受教皇的指挥。
但现在的美国人知道，天主教徒不一定是从欧洲来的。拉丁美洲就在身边，而且都是曾经的西班牙、葡萄牙殖民地，基层社区完全被天主教接管，几乎每个从拉丁美洲来的移民都是天主教徒。
目前34%的美国天主教徒是拉丁美洲移民或者后代，而且拉丁美洲移民还处于高生育率阶段，年轻的天主教徒，有近一半是拉丁美洲家庭。再过30年，美国天主教会的主流文化就要变成拉美文化。
比如说，美国前总统老布什的儿子、前总统小布什的弟弟杰布·布什，妻子就是墨西哥移民家庭的天主教信徒。
他们的儿子乔治·普雷斯科特·布什，现在继承了布什家族的政治资源，已经在德州担任了8年的土地专员。将来极有可能去当议员甚至竞选总统。
现在天主教徒的数量刚刚超过美国人口的五分之一，数量上还少于新教，但是新教分成无数个教派，天主教只有一个教会。所以天主教是美国最大的单一教会，力量很强。天主教徒，或者天主教国家的移民再也不用回避自己的身份了。
前总统克林顿也是爱尔兰移民后代，现任总统拜登和肯尼迪一样，天主教爱尔兰家庭出身，但没有任何人会攻击他的血统和身份。哪怕是教皇从梵蒂冈发布命令，撤掉美国主教职务，在美国人看来，这就像一家总部在外国的企业更换基层销售经理，完全不值得大惊小怪。
本周最热的国内新闻，是江西彩票事件。12月2日，有人在南昌市一个投注站花十万元买彩票，其中5万注号码相同，当晚全部中奖。
这触发了奖金风险机制，每一注的奖金被压缩到4475元，按规则无须交税。领奖人只需要对彩票中心一家机构透露身份，就可以领走全部2.2亿奖金。
异常的中奖方式引发了全国性的质疑，督工你怎么看？
睡前消息之前有三期节目重点分析了中国彩票问题。分别是13期、195期、589期节目。另外，睡前消息节目还经常关注澳门和其他中国地区的广义赌博产业，总体观点是认为官营赌博弊大于利，不应该贪图赌博带来的少量便利。
195期节目有一张配图，核心逻辑是：彩票销售，必须同时考虑社会科学和数学方面的技术问题。
这次江西2.2亿彩票受到质疑，也说明中国普通人的科学素养越来越强，在经济学、数学和工程学多个方面都形成了正确直觉，大学扩招是一个伟大的决定。
经济学方面的直觉，首先是普通人认识到彩票是一种负收益金融产品，理性的人不应该买。当然经济学也承认非理性交易，比如说一个人完全可能为了个人情怀放弃高薪工作。穷人缺乏上升空间，看不到正常谋生发财的希望，买彩票的动机比富人更高。这也是典型非理性交易，所以官营彩票又称为“穷人税”。
这里我要分享一条工程学方面的经验——忽略“多重小概率事件”。
比如说，普通的民用基础设施，应当考虑超载状态下的安全性，也要考虑恶劣气候下的安全性，这是尊重小概率事件。但为了控制成本，设计师几乎不会考虑严重超载和恶劣气候同时发生的可能性。这就是为了社会能正常运行，忽略“多重小概率事件”。
反过来说，如果真有某座桥的倒塌原因被归结为龙卷风加超载，正常的态度就应该是保持怀疑，严肃复查，看看是不是有人编造事实，掩盖工程缺陷。这次群众质疑江西2.2亿彩票事件，就是工程学思维在社会学方面的体现。
前面提到穷人更喜欢买彩票，反过来说，就是富人买彩票的动机更弱，花在彩票这种非理性交易上的收入比例更低。同时，非理性交易的结局，大概率是亏损，现金流下降，把人变穷。所以，有钱人进行大额非理性交易，不仅缺乏动机，而且缺乏行动惯性，属于典型的“多重小概率事件”。如果再考虑到同时产生的免税效应，让领奖人不需要和税务局打交道，这次的“多重小概率事件”就更不可信了。
所以，国家有必要从全国随机抽调人员，成立独立调查组，要求江西福利彩票体系立刻封存账目，各下属单位相互隔离，单独对质，复述事件经过，给全国人民一个可信的解释。江西的“鼠头鸭脖”事件刚刚过去不久，很多网络名人拼命维护江西造假集团利益的舆论还在眼前，这次彩票事件值得付出十倍的调查成本。
这次江西彩票事件，很多人要求修改彩票发行办法，规定大奖必须实名公开领取。反对者认为这侵犯隐私，影响彩票销售积极性。督工你怎么看？
前面说了，彩票的第一属性就是赤裸裸的“穷人税”，是人类能设想的最差的税收模式。它的社会代价是扩大财富差距，破坏勤劳致富文化，只略微降低了政府收税的难度。千万不要因为彩票前面有“福利”两个字，就认为彩票本身具备福利属性。
如果用保护中奖者隐私的名义，去反对彩票实名制，实际上是否认了彩票的坏税收性质，幻想彩票有正面的社会学意义。这种想法从立场上就不能接受。
其次，从技术角度说，反对实名制也毫无道理。前面介绍了彩票的第二属性，是“负收益非理性投资”。换句话说，大多数买彩票的人如果真有理性思考，他就不会买彩票。
所以，我不相信有人在买彩票之前就因为实名领奖而放弃掏钱。这就像快饿死的人担心发胖难看，禁止自己幻想烤肉大餐。真有这份畸形的理性思维，拿去念经都可以成佛了。彩票中心不必担心销售额下降。
于情于理，都没有反对实名领奖的道理，这么多年坚持的匿名领奖传统，被骂是合情合理的。不改一定有超出理性原因。
当然，就算要求实名领奖，也是以后的事情。江西省的5万张中奖彩票，是在旧规则下卖出去的，国家已经承诺过的隐私权，的确不应该强迫公布。我们必须寻找一种兼顾和隐私和透明的调查方案。这里我直接引用195期的方案：
这件事，本质上是一个隐私和透明化不可兼顾的问题。恰好180期，我讨论过隐私和透明化的矛盾，当时我说。如果某些信息不能向全社会公布，至少要相信人民代表，由人民代表大会组织一个专门的隐私委员会，替群众管隐私，也替群众去检查这些涉嫌隐私的信息。
再说一个类似的事情，这几天，石家庄交警查酒驾的时候，正好碰上广播电台的视频公号在现场直播，一个酒驾人员的审查过程在视频上反映不连贯，导致群众纷纷怀疑交通警察现场作弊，企图放过有关系的酒驾司机。
这和前面彩票的问题差不多，理论上说只有强制所有执法人员佩戴监控设施，公布全部监控数据，相互对照，才可能消除公众的质疑。但是如果真的所有警务人员的所有监控数据都上网，警务人员自己的生活隐私，以及和警务人员打交道的平民言论，也都会上网，恐怕也会对正常的交流造成障碍。这说明，现代社会需要监督的事项也越来越多，隐私权也越来越重，如果只有向社会完全公开和绝对保密两个选择，这个矛盾是没法缓解的。充分发挥人大代表的监督作用，才是两方面兼顾的方案。
具体回到江西彩票事件，我建议选三种人组成听证会。第一种，就是当地人大代表；第二种，是有社会名望，但是名望和官方机构没关系的人，比如说莫言先生就很有资格；第三种，是随机抽取的志愿者。这三种人签署隐私保密协定，最后阅读调查报告的全文，质问有嫌疑的工作人员。
如果他们认为没问题，就把隐去姓名的调查报告向全社会公布。如果他们认为有问题，那就谈不上什么隐私权了，必须掀桌子从头查起。去年江西省体育彩票和福利彩票的销售额超过一百亿，波动一个点就是一个亿。为这次事件付出一亿调查资金，我看一点也不多。
而且江西的福利彩票，并不仅仅是江西省自己的事情。我们买彩票的时候，从来不担心福利彩票机构没钱付奖金，原因不是彩票机构的财务信誉好，而是彩票机构背靠着整个国家每年26万亿的财政总量，有国家无限兜底。反过来说，江西彩票如果打击公众信心，也会破坏背后的国家信誉。教皇尚且容忍不了一个地区主教的违规行为，中国政府也应该把江西彩票事件当一件大事来调查。
最后提醒观众：
昨天周四，我更新了两段视频。一段是《我们生长的地方》承德篇第二集，金山岭长城。另一个是媒体课程继续更新。本周提供了非常量化的实战经验。需要提高交流效率的观众，可以试试我的付费课。
680睡前消息到此结束，“睡前消息编辑部”和“睡前人间”公众号正常更新，视频同步在微博“睡前视频基地”。我们下期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