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消息650】摩尔多瓦和法国，都需要刷存在感
大家好，2023年10月1日星期日，欢迎收看650期睡前消息，请静静介绍话题。
9月13日，摩尔多瓦首任总统米尔恰·杨·斯涅古尔因病去世。又一个见证苏联解体的领导人消失了。
作为苏联的加盟共和国，摩尔多瓦的存在感很低，远不如现在大打出手的俄罗斯、乌克兰，甚至也不如另外一对正在开战的小国、亚美尼亚、阿塞拜疆。督工，这个3万平方公里的小国，是怎么成为苏联加盟共和国的？
还是从刚刚去世的第一任总统斯涅古尔说起。他1940年出生，比戈尔巴乔夫还小9岁。成年之后，他在摩尔多瓦首都基希讷乌的农业学院读书。24岁，斯涅古尔大学毕业入党，然后在摩尔多瓦的国营农场和集体农场担任农业工程师。几年之后，他作为农业专家进入了摩尔多瓦共和国农业部，转为干部身份。
接下来就是一个苏联官员正常升迁的故事，从普通干部到政治局。1989年，他49岁成为共和国领导人，听起来很夸张，但要记住摩尔多瓦只有300万人口，所以这也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市长。
直到这时候为止，斯涅古尔并没有表现出特别严重的分离主义倾向，如果苏联自己能保持基本稳定，他也不介意继续在这个小共和国当地方领导，退休前提半级，享受一下苏联的准副国级待遇。
但是，1989年是戈尔巴乔夫改革失败的时候，苏联大多数地区都出现了动乱，1990年3月，立陶宛就要宣布独立了，而且苏联领导层并没有足够的政治能力镇压。
所以斯涅古尔也学着其他共和国的样子，为自己找一条后路。他先是逐步淡化社会主义意识形态，推行去俄罗斯化政策，以摩尔多瓦语取代俄语作为官方用语。1990年，斯涅古尔宣布退出苏联最高苏维埃，把国名从“摩尔多瓦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改成了“摩尔多瓦共和国”。不过，作为小国，他还是很谨慎地控制力度，暂时没有正式宣布独立，名义上仍旧是苏联的加盟国。
1991年，趁着苏联819事件的混乱，摩尔多瓦跟着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立陶宛一起，宣布正式独立，斯涅古尔直接过渡成第一任元首。
独立之后，波罗的海那几个小国发展都不错，政治上加入欧盟、北约，经济上也快速摆脱了解体的影响，人均gdp冲到几万美元，摩尔多瓦的运气就没这么好了，到现在还是停留在两三千美元的层次。
刚独立的时候，摩尔多瓦也是努力靠拢西方的，1992年，刚刚成为正式国家元首，斯涅古尔就访问了美国，找老布什总统要援助。
但是，根据他本人的回忆，老布什根本不知道摩尔多瓦在什么地方，他只能自己帮助老布什看地图，这才算是确认了世界上有这么一个国家。
接下来的会谈比较融洽，但是美国没有承诺经济援助，也不在乎摩尔多瓦和罗马尼亚合并的计划，表示美国中立，你们自己解决。1995年，斯涅古尔再次访问华盛顿要援助，这次美国总统换成了民主党克林顿，但是只给了1000万美元的援助，还提出了“市场化、私有化、经济结构调整”的预设条件。看来无论是哪个党派，都不太在乎这个地图上找不到的小国。
缺乏外部支持，经济没有起色，斯涅古尔当了一任总统就下台了，彼得·鲁钦斯基，当了第二任总统。
鲁钦斯基同样也是前苏联官僚，担任过摩尔多瓦共青团第一书记、首都基希纳乌市委书记。1992年摩尔多瓦独立之后，他被老领导斯涅古尔派出去当驻俄罗斯大使。
相对于斯涅古尔的亲西方政策，鲁钦斯基更偏向于俄罗斯一些，他上台之后缓和与俄罗斯的关系，但同时也延续了前任的经济改革政策。
事实证明，亲俄罗斯也不解决问题，摩尔多瓦的经济还是停留在苏联时代，有能力离开的人都走了。到了2022年，名义上国家有350万人，实际上常住人口260万。第一任总统斯涅古尔这期间一直留在议会，当一个普通政治人物。这次他去世，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被新闻提到了。
小国被大国忽视可以理解，但从苏联独立的其他欧洲小国，经济都还过得去，摩尔多瓦为什么一直没发展起来。
这个问题，必须从摩尔多瓦的历史说起。
一般认为，摩尔多瓦历史是罗马尼亚历史的一部分，在古罗马时期，罗马尼亚和摩尔多瓦算是罗马帝国在黑海以西的征服极限，罗马移民和当地的色雷斯人、斯拉夫人互相融合，形成了罗马尼亚或者说达契亚人的文化概念。
在14世纪中期，自认达契亚人的摩尔达维亚公国建立，领土范围包括现在罗马尼亚、摩尔多瓦、乌克兰的一部分土地。16世纪中期，摩尔达维亚公国被奥斯曼帝国征服，成为奥斯曼帝国的附属国。
接下来，俄罗斯帝国从北方兴起，一步步向南征服，和奥斯曼帝国共同争夺罗马尼亚。1792年，战争分出胜负之后，俄罗斯从奥斯曼帝国手里拿到了德涅斯特河南岸土地、北部第二年被波兰吞并。1812年俄国再次打败土耳其，吞并了摩尔多瓦大部分地区，在这些被征服的土地上建立了比萨拉比亚省。俄国占领的这部分罗马尼亚地区，就是后来的摩尔多瓦。
接下来一个世纪，随着奥斯曼帝国的衰落，被它征服的巴尔干半岛国家逐步独立，1877年，剩下的那部分罗马尼亚正式宣布独立建国。
独立之后，各个国家的民族主义情绪都很高，都想拿回主体民族历史上曾经占据的领土。罗马尼亚左边惦记着奥匈帝国控制的特兰西瓦尼亚，右边就惦记俄罗斯帝国控制的比萨拉比亚地区，也就是摩尔多瓦。
当然，罗马尼亚没有胆子直接向这两个大国宣战，而是耐心等待时机，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奥匈帝国和俄国正好处于两个阵营。在经过了两年的犹豫之后，罗马尼亚选择站在协约国一边，对抗德国、奥匈帝国。
从接下来几年的历史看，罗马尼亚的战略简直可以说完美，敌人奥匈帝国战败了，所以罗马尼亚拿到了特兰西瓦尼亚，同时盟友俄罗斯沙皇帝国也崩溃了，所以罗马尼亚也能趁乱统一比萨拉比亚。
不过，很快第二次世界大战又来了，小国的复杂战略还是挡不住大国的绝对霸权。1939年，苏联和德国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开始对其他欧洲邻国施加压力。北面找芬兰要领土，中间切掉了波兰，南面就是找罗马尼亚要曾经属于俄罗斯帝国的比萨拉比亚。
形势比人强，罗马尼亚把摩尔多瓦地区交给苏联。但是随着1941年纳粹德国进攻苏联，罗马尼亚跟着纳粹德国加入轴心国，又短暂地夺回了这片地区。
1944年，苏联打退了纳粹德国，反攻到了罗马尼亚。这时候罗马尼亚抛弃轴心国，加入到了盟军一边，共同对德国集团作战。战后的罗马尼亚被华约体系覆盖，长期成为苏联的卫星国。代价就是承认摩尔多瓦地区是苏联的加盟共和国。
稳定控制摩尔多瓦之后，为了保证稳定，苏联在内部做了领土调整，摩尔多瓦或者说比萨拉比亚的南部沿海地区，被划到乌克兰敖德萨省，摩尔多瓦变成了完全的内陆地区。同时，苏联还在德涅斯特河沿岸大量迁入俄罗斯族人口，加强对摩尔多瓦的控制。
根据苏共中央的规划，摩尔多瓦的主体是农业地区，有限的工业投资都集中在俄罗斯移民的沿河地区，到1990年分家的时候，这一小片沿河地区，占据了摩尔多瓦40%的GDP和90%的电力。这是摩尔多瓦独立的原因之一，也是摩尔多瓦独立后经济停滞的重要原因。
苏联解体之后，摩尔多瓦独立，主要目标并不是当独立国家。从地理、文化上和族群各个角度看，摩尔多瓦人都认同自己是罗马尼亚的一部分。摩尔多瓦语和罗马尼亚语几乎就是两种方言。大多数人都认为，将来摩尔多瓦会并入罗马尼亚。
但是，苏联时期移民到德涅斯特河沿岸的俄罗斯人不接受这个未来，担心自己会在新国家变成二等公民。所以于是立刻爆发了独立运动。1992年，摩尔多瓦宣布要以武力控制沿河领土，罗马尼亚还派出了军事顾问和志愿者协助。
但是，按照当年华约组织的安排，苏联在德涅斯特河沿岸驻扎了第14集团军，建立了欧洲最大的武器储备和弹药库。这些军事遗产被俄罗斯接管，以各种方式支援独立武装。经过多次战斗，摩尔多瓦政府军放弃了控制沿河地区的计划。
这场战争并不知名，但双方阵亡人数至少上千人。现在沿河领土自称德涅斯特河沿岸共和国，简称是德左共和国。
对于德左共和国的存在，俄罗斯一直保持暗中支持的态度，保持驻军，号称维和部队，提供战略支持，但法律上始终不正式承认。2022年俄乌战争爆发之后，因为摩尔多瓦反对俄罗斯入侵乌克兰，普京废除了2012年承认摩尔多瓦主权的方案，正式确认了德左共和国的独立地位，但除此之外几乎找不到国家支持，就连白俄罗斯和叙利亚都回避德左共和国的问题。
前苏联给摩尔多瓦主体地区安排的任务是生产葡萄酒和植物油，所以才会选一个农业学院出身的干部来领导共和国。丢掉德涅斯特河沿岸地区之后，农业化的摩尔多瓦失去了大多数电力供应，想就地利用廉价劳动力搞血汗工厂都没机会，所以很难利用西方市场。
另外，德左共和国还暂时断绝了摩尔多瓦和罗马尼亚合并的希望。按照欧盟和北约的规定，加盟国不能有争议领土，乌克兰一度就因为这个条款，几乎放弃了加入北约和欧盟的指望。而罗马尼亚一直想加入申根公约，分享欧盟的经济资源，所以宁可放弃合并摩尔多瓦，也要把德左共和国的难题留在国界之外。今年10月，罗马尼亚可能和保加利亚一起加入申根公约，完全融入欧盟体系，而摩尔多瓦只能自己留在欧盟外面，继续当一个穷困的小国。
在没有发展增量的国家，所有人想改善生活，都只能争夺经济存量，所以摩尔多瓦的上层社会腐败严重，下层社会犯罪猖獗，进一步破坏了发展经济的希望。摩尔多瓦的黑帮在整个欧洲都很出名，2014年，几位摩尔多瓦富商和政客，通过收购银行股权、注册皮包公司、虚构交易等方式，从摩尔多瓦三家银行套取了10亿美元资金然后跑路，而摩尔多当时一年的GDP还不到100亿美元。类比到中国，这就是一个犯罪团伙偷了十万亿现金。
德左共和国占据了前苏联留给摩尔多瓦的大多数工业遗产，但日子也不好过。因为俄罗斯自己的工业快速衰落，只能靠卖石油混日子，不可能隔着乌克兰拿出资源补贴德左共和国。现在德左共和国的主要特色也是跨国犯罪。
根据《德涅斯特河沿岸海关法》，本国企业可以申请获得海关管制货物制造许可证，免除所有进出口税。所以，在德左共和国投资的人，唯一目标就是走私，在乌克兰、摩尔多瓦和罗马尼亚之间做非法生意。
现在看来，只有等乌克兰战争分出胜负，俄罗斯找到自己下一任统治者之后，摩尔多瓦以及德左地区才能知道下一步怎样发展。
2021年279期节目，我们分析了珠海拆除有轨电车的问题。当时你说，除了双子城淮安的一号线之外，特大城市之外的有轨电车效果都不好。就在这个暑假开始之前，6月1日，上海浦东张江有轨电车，天津开发区有轨电车一起停运。两个直辖市都放弃了有轨电车，有什么共同原因吗？
279期节目我们也不看好上海浦东张江的电车，认为上海的成功案例应该是松江电车。但是上海天津选择同一天拆电车，背后的原因还有国际因素。
这两家的电车，都是法国劳尔（LOHR）工业公司生产的，而且是同一个型号——STE3型胶轮导轨制式电车。
早在2015年，就有上海本地媒体报道，在劳尔工业的电车上，一把车厢备用钥匙售价要100欧元，并且必须使用原装进口产品。9辆车，本来预计同时开动7辆，实际上因为备件供应不及时，只能用5辆，而且留不出任何备用车。
今年2月初，距离拆除还有4个月，上海张江电车已经从全天运营17个小时，减少到4个班次。当时就有消息说，断崖式减少运营的原因之一，还是缺备件。
法国劳尔工业的电车是一套完全封闭的系统，受严密的专利保护，从零配件到维修、升级服务，都只有一个供应商，想换都不行。疫情爆发之后劳尔公司又提高了预付款比例，让运营公司的亏损越来越多。
中国的运营公司也尝试过搞零配件国产化，中车集团接了单子，号称最高做到过50%国产化率。但是，张江和天津的劳尔电车还是太少，少到中车集团不可能专门为核心部件开一条生产线，所以最终还是放弃运营，也不让法国人赚另外50%零配件的钱。
所以，这件事如果往宏观说，根子就是法国在18世纪输给英国，没能当上世界海洋帝国；而19世纪和20世纪法国又被德国痛打两次，失去了欧洲大陆核心国家的地位。虽然法国工业在水平上跟上了其他国家，但是从世界市场看，规模总是做不起来，自己的成本压不下去，别人做配套的动力也不足。现在法国还有很强的航空、核电工业，但是国际贸易总量哪怕在欧盟内部看，也不太漂亮。
上半年法国总统马克龙来中国访问推销产品，当时有媒体挖了2022年的中法贸易数据，总量5418亿人民币，不算少，但是只占中国与欧盟贸易总额的9%。相比之下，中德贸易占了欧盟总量的28.87%，荷兰都有15.38%。
就在马克龙访华的同时，睡前消息582期的标题是《LV包打败星链，世界首富换新人》，分析路威酩轩老板贝尔纳·阿诺特打败马斯克成为世界首富的原因。当时我们分析了法国的股市结构，发现权重股前三名是路威酩轩，欧莱雅，爱马仕，然后才是道达尔能源，赛诺菲制药，和空客飞机集团。这大致体现了法国当前的优势产业布局。
疫情之后，法国在中国布局的奢侈品店又增加了，但只能提升少数富豪的排名，从国家层面上看，改变不了法国工业地位下滑的趋势。最近几天，法国绕过德国，推动整个欧盟和中国打电动汽车贸易战，就是法国想削弱德国在欧盟内部的经济优势。这种消极抵抗，反而体现了法国的相对弱势。说明法国自己也知道，从长期来看，奢侈品利润远远不如主流工业品的订单靠谱。这里我再引用一下582期的结尾：
但是，所有的历史先例都证明，用消极抵抗的方式去排斥新产业毫无意义，最终只会导致自己和新技术拉开更大的差距，承受更沉重的打击。现在欧洲的奢侈品产业还能从全球赚钱，貌似是掩盖了新产业的缺口。但从欧洲内部看，基于传统文化的奢侈品产业也吸走了最多的投资，阻止了欧洲创业企业在内部整合。所以，对于阿诺特超越马斯克的新闻，我想提醒欧洲和贵州：人无近虑，必有远忧。如果最赚钱的企业总是在吃自己的历史遗产，这样的地区是没有未来的。
顺便提醒各位观众，睡前消息现在还是每周二、五、日更新，但是上周四加了一个648期，讨论预制菜问题，老观众不要错过。
650睡前消息到此结束，文字内容随后发在睡前消息编辑部公众号，视频同步在微博“睡前视频基地”更新。我们周二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