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消息578】2.2亿尼日利亚人，900万票定总统？
大家好，2023年4月18日星期二，欢迎收看第578期睡前消息，请静静介绍话题。
督工，今年年初541期节目，你介绍 “社会化抚养”话题的时候提到了一个数据，尼日利亚生育率爆炸，2022年出生人口超过800万，而中国去年只有956万婴儿。显然尼日利亚是现在的人口大国，未来的人口超级大国。
3月1日，尼日利亚结束了号称史上最有悬念的总统大选，新当选总统蒂努布得票879万获胜。督工，一个2.2亿人口的国家，为什么879万张选票就能确定总统？
因为尼日利亚的内部矛盾太复杂了，总统的任务不仅是领导国家，更是体现整个国家的团结和平衡。选举制度不强调“绝对多数”，是当下尼日利亚最不坏的选择。
尼日利亚是一个联邦制国家，有36个州。宪法规定，如果要第一轮选举就出结果，胜利者除了需要得票最多，还要在2/3的州，也就是24个州和首都阿布贾各拿到至少四分之一选票。简单地说，在尼日利亚当总统，不需要拿到绝对多数选票，但是不能在多数州没有稳定支持者。
今年总统选举，是1960年尼日利亚独立以来变数最大的一次，100多人报名参选，冒出一大堆新党派。这又要说到尼日利亚的人口结构了，因为最近几十年拼命生孩子，尼日利亚人的年龄中位数是 18.1 岁，一半的人口未成年，每年都增加一大批有资格投票的年轻选民。这次选举，9300万人有投票资格，8720万人领了选民证，比2019年多了300万。最后2400万人投出有效选票，总投票率35%，以非洲大国的标准来说相当不低。
投票的时候，全国18个候选人，蒂努布得票879万获胜，后面两个人分别是698万票、610万票，仿佛是选秀节目的排名。三个候选人，各自在12个州有优势，但蒂努布的支持者分布更广一些。在大多数国家，这么接近的选票，肯定要第二轮重选。但因为蒂努布有24个州的四分之一支持率，所以就直接任命总统了。现在唯一的争议是某些支持率勉强过25%的州可能要审查一下选票。
按常理来说，以不太明显的优势选出一个相对多数的总统，往往会导致谁也不服，社会分裂。但尼日利亚已经近50年没打内战了，哪怕经历过军政府夺权，也会很快开一场选举，把权力还给文官政府。现在的稳定选举制度已经持续了24年，这在非洲是个奇迹，甚至从全世界来看都算不错的成绩，毕竟韩国第一位民选总统到现在也只有35年，当年的老军阀全斗焕还活到了新冠疫情期间。所以，尼日利亚的选举制度看似不合理，实际上可能正是尊重尼日利亚特色的巧妙设计。
和其他国家相比，尼日利亚的社会有什么特殊性？
尼日利亚是个多民族国家，豪萨族差不多占了25%人口，约鲁巴族占20%，伊博族占了15%，还有13个较大民族加起来占35%，剩下两百多个小民族加起来占5%。有16个较大民族的人口超过100万，但是最大的豪萨族人口也只有5000多万。民族问题叠加上地域矛盾、城乡差异、宗教冲突，导致尼日利亚政治的最重要目标就是平衡。总统可以不领导国家前进，但必须避免内战。
比如说，这次新当选的总统蒂努布来自执政党、全体进步大会党，他是第二大民族约鲁巴人，来自南部，出身穆斯林家庭，但个人又带一点基督教色彩。当前即将下台的总统布哈里是第一大民族豪萨人，来自北部，是纯粹的穆斯林。两任总统总的来说还是保持了“轮流坐庄”的默契，所以就算弱势当选，新总统也能被勉强接受。
从履历看，在1999年到2007年，蒂努布两次担任拉各斯州州长。而拉各斯是尼日利亚最大城市，也是唯一的发达工商业中心，定居人口1000多万，实际人口两三千万。有人预测，到2100年，拉各斯可能是全世界人口最多的城市。
这么大的城市，就算包含大量贫民窟，也必然要有足够的现代基础设施才能运行。蒂努布主持了城市道路翻修和港口建设，虽然还没搞定拉各斯的下水道，但已经得到了“现代拉各斯之父”的称呼。其他州的人可能期待他带来一些现代化进步。
然后看排名在蒂努布身后的两个候选人，第二名阿布巴卡尔是前副总统，豪萨族穆斯林，已经连续六次竞选总统失败，看上去很享受陪跑的体验。第三名是最年轻的奥比，东南部伊博族基督徒。
上世纪60年代末，伊博族聚居区发现石油资源，自认为比较先进的伊博族想抢占国家权力，失败之后又追求独立，导致尼日利亚爆发了一场残酷的内战——比夫拉战争。内战可能导致300万人死亡，占当时尼日利亚人口的20分之一，或者说伊博族的一半。
现在尼日利亚的经济基础还是石油出口，所以一直有人说，不能让伊博族当权，否则他们还会闹分裂。就在这样的背景下，奥比依靠年轻人的支持获得了25%的选票，远远超出了伊博族人口比例。这是1999年军政府放权之后，在全体进步大会党和人民民主党之外第一个接近于当选的政治领袖。因为年轻人涌入大城市，在拉各斯，奥比的支持率还高于经营多年的蒂努布。考虑到奥比61岁，而其他两个领导人都70多岁，也许奥比才是本次选举的赢家。
尼日利亚选举能推出三个选票接近的候选人，而且民族各不相同，为什么还能保持基本的稳定？
中国人经常用中国经验和苏联教训来考虑问题，觉得社会稳定程度和主体民族比例完全一致，汉族比例高就稳定，俄罗斯族在一半上下就解体。按这个思路，尼日利亚的主体民族只有四分之一，应该已经要打内战了。
但从现实案例看，如果想靠民族主义来维护国家稳定，有一个半强不强的所谓主体民族，反而容易出事。
比如说，中国人熟悉的南斯拉夫，诞生原因是人口相对多、但经济文化相对落后的塞尔维亚王国通过凡尔赛条约捡到了便宜，压制了经济文化先进的克罗地亚、斯洛文尼亚，又反过来压制比较落后但是人口并不少的波黑、科索沃。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传统王朝政治崩溃。巴尔干地区出现了罕见的民族仇杀，每一个人都担心自己的邻居半夜来砍自己。全靠铁托这个克罗地亚人带着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压制民族主义，南斯拉夫才享受了几十年的和平与繁荣。
铁托和社会主义精神消失之后，塞尔维亚民族主义者最先启动了种族清洗运动，制造了一场后冷战时代罕见的野蛮战争，最后塞尔维亚人自己也没得到多少好处，甚至连最亲密的黑山共和国都要分家另过。可以说，强行定义主体民族的游戏，不会有赢家。
沙俄乃至苏联也有类似的问题。列宁有一句非常准确的判断，沙皇俄国是各个民族的大监狱，不仅把较小的民族当囚犯管理，对俄罗斯族也一点不客气。沙皇和贵族联合起来，先对经济文化各方面并不领先的俄罗斯搞奴役，再拿着这套政策压榨出来的资源压制其他民族。比俄罗斯族先进的民族不满意，比俄罗斯族落后的民族不满意，俄罗斯族自己也不满意。
列宁在世界大战的废墟上，把十几个民族捏合到一起搞民族自治和联盟统一，事后看来未必完美，但当时已经是相当高明的规划了。80年代的俄罗斯民族主义者和塞尔维亚民族主义者一样，总觉得俄罗斯在联盟里面受委屈，宁可跟着叶利钦独立也要甩负担。在四分之一核武器还留在乌克兰的时候，叶利钦就宣布为了俄罗斯民族的利益要解散苏联，可以说是丧心病狂。
我画了张示意图总结历史，在民族主义框架下，稳定曲线可能不是通常认为的红色，而是绿色。
随着殖民主义撤出，非洲类似的例子也数不胜数，人口有相对优势，但没有绝对优势的民族，在经济波动的时候容易出极端领袖。为了掩盖其他矛盾，领袖鼓励民族主义仇杀，让所谓的主体民族享受短暂的统治者幻觉，忘掉被本民族权贵压榨的事实，结果往往是拆散了整个国家。
而尼日利亚虽然有很深的民族矛盾，但没有任何一个大民族的极端领袖敢宣称杀光其他人，反而在一定程度上维护了稳定。凭借石油收入加上一点运气，多民族的尼日利亚承受了严重的腐败，承受了恐怖组织，承受了人口压力和军人政变，维持了几十年的大致和平。最后，尼日利亚居然修修补补搞出一个勉强能运转的民主体制。如果这次蒂努布能顺利上台，下次再让奥比之类的伊博族领袖坐庄一次，尼日利亚可能真的就把选举的权威性稳住了。
督工你前面分析了尼日利亚为什么没有频繁内战。但既然没有主体民族，当初为什么会形成这个国家呢？
和殖民者的风格有一定关系。
很多欧洲殖民者在海外力量不足，经营殖民地也不太赚钱，但为了帝国的面子又不肯放弃殖民地，所以会想方设法降低统治成本。其中最容易采取的策略是“分而治之”，挑拨各个族群的矛盾。比如说，法国在叙利亚殖民地，支持不到百分之10的阿拉维派、马龙派当高级奴才，把军政职位都留给这些少数族群，用来控制大多数人口。德国、比利时在卢旺达搞殖民，也拉拢少数派图西人，压制大多数胡图人。
这就制造了长期的社会分裂，也导致这些小部族统治者根据血缘关系分配权力，长期巩固封建统治。直到21世纪，阿拉维派的阿萨德家族还是世袭叙利亚的高层军政职务，腐败程度远远超过解放战争时期的国民党，但还是能压制大多数人的反抗。后来阿萨德家族又得到了苏联和俄罗斯的支持，勉强维持统治，对大多数叙利亚人保持长期对抗。叙利亚最近十几年的内战和屠杀，很大程度上就和法国殖民地当时的安排有关系。
非洲文明比较落后，被殖民者硬拉进现代社会，独立国家往往就是当年的一块殖民地。英国殖民帝国的最主要利益在环印度洋地区，所以在非洲的扩张是从南非和埃及两个基地出发，南北对进，尽量偏东。中学历史课本有一张殖民者瓜分非洲的地图，可以看到代表英国的淡棕色基本分布在东边。而法国在18世纪被英国赶出了全球主要海路，只能从本土出发，跨越地中海，在西非、北非占领一些人口稀疏的地区，就是图上的淡黄色。
尼日利亚是个比较明显的例外，是地图上被淡黄色包围的一块棕色，身在法国占优势的西非，被英国人统治。英国人控制着全球海路，能从殖民体系赚钱，算是比较成熟的殖民者，不太希望自己的殖民地有尖锐的内部矛盾。所以，相对来说，英国殖民者挑拨各个民族的矛盾的行为相对少，搞“分而治之”的力度其实不算强。
在印度殖民地，英国人把穆斯林、印度教、锡克教、孟加拉各个族群都同时引进军队和基层政府，不会把配合殖民者的资格完全留给某个群体，给当代印度塑造了社会基础。在尼日利亚，英国早期也优先让伊博人配合殖民统治，因此留下了比夫拉战争的隐患。但随着殖民统治的深入，英国殖民体系比较均匀地吸收各个民族的精英，避免了一家独大。所以尼日利亚独立之后，军政人员就算搞政变上台，也不能靠部族和血缘关系建立权力中心，不能像阿萨德那样搞家族世袭，必须和其他族群的精英分享利益。
比如说奥巴桑乔，和这次当选的蒂努布一样来自南部，也是第二大民族约鲁巴人。他受过殖民地的英式教育，在英国军校成为军官，70年代指挥国家军队打败了东南部伊博族武装。1975年奥巴桑乔参加军事政变，1976年成为军政府的新领袖。按照大多数前殖民地国家的惯例，奥巴桑乔就该执掌国家权力，一直到老死或者被推翻。
但是奥巴桑乔1979年痛快地把权力交给民选政府，自己回家经营农场。1999年，他又民选上台当了8年总统。2007年奥巴桑乔重新变成平民，主要精力用来调节其他非洲国家的武装冲突。这种能上能下的政治人物，在前殖民地国家是个奇迹。
现在即将卸任的总统穆罕马杜·布哈里，在一定程度上复刻了奥巴桑乔的人生。他1983年发动政变，当了2年元首，之后虽然是政变下台，但2015年又回来参加民主选举，一直当总统到现在。这个人听名字就知道是北方的穆斯林，属于豪萨-富拉尼人。
其他尼日利亚高层人物的民族也各不相同，比如说尼日利亚独立之后第一次政权更替是1966年的两次政变。其中前一次政变领导者是伊博族。后一次反政变上台的戈翁是北方安加族。
这些军政官员，包括奥巴桑乔在内，未必没有搞世袭独裁的心思。但是因为英国殖民地留下的相对分散权力结构，他们身边的小集团没有特别强的族群性质，更没有明显的血缘关系，独裁者不可能依赖少数亲信搞封建统治。反过来说，这些领袖的决策也不会被部族小团伙完全裹挟，可以更多地考虑自己在尼日利亚现代国家框架下的地位。所以尼日利亚的准现代社会跌跌撞撞，一直走到今天。
中国互联网现在说起英国殖民秩序，往往喜欢引用印度和巴基斯坦分家的例子，说英国人最喜欢搞“分而治之”。这在绝对的意义上当然不算错，殖民者免不了要用一些阴谋手段。
比如说我们看早期的香港电影，可以看到中层警官一口山东话，都是英国人在山东威海卫殖民地招募的军警。1900年，八国联军要打义和团，英国军队招募的威海士兵跟着去了北京，然后又被派到香港维持秩序，对英国殖民政府保持了忠诚。英国人因此形成了在山东招募警察管理香港的习惯，梁振英的父亲就是跟着八国联军老兵被招募到香港的山东人。这当然是故意利用中国的地域矛盾。但相对来说，英国长期掌握世界海权，能通过贸易控制领地，给殖民地留下的资本主义遗产比例要高一些。管理殖民地还是有一些超越种族的规矩的。
19世纪，因为最先爆发工业革命，英国一度拥有全世界最进步的资本主义社会，制定了一些领先时代的政策，其中最重要的是废奴法案。你可以说这是因为英国人有了瓦特蒸汽机，不再需要奴隶的肌肉了，但也得承认这是人类历史的进步。
1807年，距离鸦片战争还有30多年，全世界大多数国家都不觉得抓黑奴有什么问题，英国已经立法要求禁止奴隶贸易，只承认现有的存量奴隶。1833年，英国建立了历史上第一个铁路运营公司，同样也是1833年，英国废除了所有奴隶制。甚至派出海军到非洲沿海打击奴隶贸易船。当时为了缓和改革阻力，英国政府借了一笔钱赔偿奴隶主，到2015年才彻底还清。
英国最先推行的废奴政策也对尼日利亚产生了重要影响。尼日利亚曾经是全世界最主要的奴隶来源，在西班牙，葡萄牙、荷兰统治海洋的年代，尼日利亚的沿海地区被直接称为“奴隶海岸”，和“象牙海岸”、“胡椒海岸”、“黄金海岸”并列。
“奴隶海岸”这个名字说明，早期殖民者不深入内陆，只是鼓励各个民族相互开战，谁赢了就可以把对方的人变成奴隶。然后，胜利者把奴隶运到海边卖掉，换来火枪和铁器，去抓更多的奴隶，导致奴隶战争不断升级。如果英国人也和之前的殖民者一样，大量购买非洲奴隶，结果必然是各个族群相互对抗，相互猜疑，把仇恨延续到现代社会。
19世纪，英国人最先通过工业革命废除了奴隶制，这在客观上叫停了西非人口密集区的奴隶战争，避免了古代民族矛盾持续激化，延续到现代社会。所以尼日利亚各个民族在20世纪独立之后，没有产生你死我活的仇恨，对抗一阵子还是愿意坐下来谈判。这也是21世纪尼日利亚能避免内战的重要因素。
总的来说，我不认为尼日利亚是一个稳定繁荣的国家。2020年第146期节目，主题是尼日利亚萨赫勒地区的民族和宗教矛盾。第192期，主题是尼日利亚平民和安全部队的冲突。
最近的新闻继续在验证往期节目的判断。2周前的4月6日，尼日利亚军队到北方打死了53个恐怖分子，解救了100多人质。上周4月11日，农民和牧民发生冲突，在尼日利亚东南部的贝努埃州杀了134个平民。一旦油价下跌，尼日利亚全世界第三多的年轻人口必然会成为潜在的动荡因素，民族矛盾也会成为社会冲突的导火索。
但在遍地导火索的尼日利亚，几十年没有爆发过大型内战，大多数人能平和地接受一个弱势总统，已经可以说奇迹了。这说明现行制度包含了不少智慧，值得作为一个准正面案例去研究，而且不应该轻易做重大调整。我衷心希望蒂努布总统能和平上台，也希望他能和平地把权力交给下一届领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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