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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前消息494】告别没头脑-不高兴,寻找新时代的浪漫主义

5271 字

大家好,2022年10月7日星期五,欢迎收看494期睡前消息。国庆假期,总要让静静和翠花都休息一下,所以今天只有我自己出镜,分享一点个人感受。 9月22日,任溶溶或者说任以奇先生逝世,几乎每个中国网站都发了首页新闻。任溶溶先生擅长英文、俄文和意大利语,做过上海译文出版社副总编辑,主要成就在翻译方面。翻译作品只算我读过的,就有《安徒生童话全集》、《木偶奇遇记》、《长袜子皮皮》、《彼得·潘》、《俄罗斯民间故事》,而且都尽量直接从最接近原著的语言进行翻译,减少转译次数,是国内流传最广的版本。

90年代之前的中小学生,或者是直接读过任溶溶出的书,或者是通过学校教师和课本转述,间接读过任溶溶先生翻译的童话。相比之下,《没头脑和不高兴》的原文发表在50年代的《少年文艺》上,倒是读过文字版的人不多。 两周之前任溶溶去世,绝大多网站的标题都说《没头脑和不高兴》的作者去世,相对忽略了任溶溶先生的其他成就,而我翻开《少年文艺》编辑部自己整理的60年典藏文集,《没头脑与不高兴》也排在童话卷的第一位。我想,这部短篇作品这么受欢迎,应该有一定的时代因素。 从我的直接记忆来看,《没头脑与不高兴》故事对大众的主要影响力并不是来自既不是50年代的《少年文艺》,也不是60年代拍摄电影,而是80年代中期的电视重播。

六七十年代的时候,中国虽然已经有了电视台,但电视还主要是一种传播新闻的工具,用户主要是少数机关单位的活动室,绝大多数节目是直播制作,每天只能像剧场表演一样间断定时播出。 到了80年代初,中等以上家庭纷纷购买电视机,电视机从新闻终端变成了娱乐工具,普通用户都希望打开电视就看到节目,接受不了间断性的节目表,所以电视台不得不改成从早到晚全天播出,立刻暴露了中国视频节目供应不足的问题,而儿童影视又是其中最短缺的种类。 当时央视两个频道,为了填满播放时间,想过各种办法,最后发现,线条鲜明的经典动画最适合小屏幕黑白电视,所以央视买过美国的迪士尼动画——米老鼠唐老鸭系列,买过捷克斯洛伐克的《鼹鼠的故事》。我小学的时候听说播放一集美国动画片要给外国资本家交几千美元的版权费,被吓坏了,觉得这肯定是个不可持续的福利。央视可能也考虑到了成本问题,更多的周末儿童时间,都在反复播放有版权的国产经典动画电影,主要是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作品。这其中就包括《没头脑与不高兴》。所以,1962年的电影,反而是对70后、80后一代影响最深刻。

但是,这也不能完全解释《没头脑和不高兴》的影响力,因为当时反复播放的动画片不止这一部。比如说同样反复播放的《九色鹿》,导演钱家骏、戴铁郎,编剧潘絜兹都在21世纪去世,戴铁郎甚至是2019年去世的,对媒体的影响力都比任溶溶小。《三个和尚》的制作团队成员马克宣2015年去世,我在互联网媒体上没看到什么动静。这说明,《没头脑和不高兴》的现实主义内容部分还是有一些特别的地方,给中国新一代人留下了更深的记忆。 这个国庆假期,我复习了《没头脑和不高兴》的视频和原著,仔细回顾了我这些年看同一部作品的心情,得出一个结论,就是《没头脑和不高兴》是新中国初期的浪漫主义文艺作品的代表,所以能引起当代人的怀念。 所谓浪漫主义,就是在非宗教艺术作品中表现出超越理性的感性,而且往往用偏乐观的想象来表达主题。这种表现形式自古就有,但在各地区进入现代社会之后,浪漫主义都有一轮明显的爆发。 比如说最先进入现代社会的欧洲,现代社会起源于18世纪末到19世纪初的双元革命,也就是法国政治革命、英国工业革命。这两场革命的基础都是理性,但18世纪末的两场革命过后,建立的现代社会只能说有所进步,并不能满足大多数人的期待,尤其是让知识分子很失望,所以19世纪的绘画、小说、音乐普遍出现了超额的感性元素,抛开宗教描述反理性的故事。 中国的50年代和19世纪欧洲有相似的地方,知识分子也在指责之前发展道路的错误,想象一个更美好的世界。但是中国的激进革命胜利了,正在全方位改造旧社会的缺点,向所有人许诺了一个远远超出当下社会的未来。所以,当时中国的浪漫主义,和19世纪欧洲的不一样,和后来的类似情绪也不一样。50年代中国文化在包含大量感性元素的同时,乐观情绪比例更高,还把未来社会当成了自己的依托,充分想象新社会给每个人带来的发展机会。这就是“革命浪漫主义” 具体到《没头脑和不高兴》这部作品,后来任溶溶接受采访的时候介绍过它的由来。

1956年任溶溶到少年宫参加活动,给小学生随口编了一个小故事,用自己丢三落四的习惯设定了“没头脑”的形象,用自己儿子喜欢顶嘴的习惯设定了“不高兴”的形象,讲出来很受欢迎。 故事传到同样在上海的《少年文艺》编辑部,熟悉任溶溶的编辑找他约稿,结果被任溶溶自己这个“没头脑”给忘了,在截稿时间之前2小时,任溶溶快速把故事写出来,发表在《少年文艺》1956年第二期,居然受到广泛欢迎,1962年还被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翻拍成动画片。 从任溶溶的自述看,《没头脑和不高兴》是一个很偶然出现的故事,剧情和社会背景都不是精心设计出来的。但这恰好避开了刻意修饰的缺点,能体现作者潜意识包含的时代性。现在回头看原著小说和动画片,除了任溶溶基于个人经历的角色设定,《没头脑和不高兴》的故事对未来社会做了两个浪漫的预言: 第一个预言,是每个人在未来的工业社会都能掌握一份专业技能,找到适合自己天赋和特长的职位。 第二个预言,是每个人都能在自己的工作中找到成就感,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在电影里,没头脑和不高兴穿越几十年,把这两个预言玩砸了,但毕竟他们俩的定位是准反面典型,从名字看就是有缺陷的孩子。没头脑和不高兴通过穿越技术快速长大,没时间修正自己的缺点就要进入社会,遇到挫折很合理。反过来说,电影告诉观众,只要改正学生时代的各种小问题,就有值得期待的未来,无论是做建筑师,做演员,还是其他职业,都一定能实现愿望,而且愿望实现之后能真心热爱自己的工作,不会遗憾。这对五六十年代的儿童来说,是充满安全感的承诺,比现在的父母给孩子留下2套房子还安心,毕竟我们也知道房产税早晚要来。

电影的浪漫主义倾向让我想起了今年刚刚去世的另一位老艺术家,乔羽。他虽然和任溶溶一样创作到老,留下了数不清的作品,但能让人第一时间想到的歌词,还是《我的祖国》和《让我们荡起双桨》。这两首歌是电影插曲,首先要为剧情服务,但在剧情之外,歌词也同样对未来做出了许诺,只要认真学习,听从党的安排,就一定有美好的生活,一定能找到人生的价值。 接下来几十年的时间,对于当时的任溶溶、乔羽和小学生来说是未来,对于我们来说是历史。从结果来看,虽然中国发展很快,但是前面说的两个浪漫主义预言并没有足额兑现。 第一个预言是中国学生毕业之后,都能按照兴趣和天赋找到满意的工作。但是,工业化社会并没有创造足够的职位容纳每个年轻人,一直到90年代末,大多数中国初中生毕业之后,还是要回农村种地。就算到了2022年的今天,中国年轻人想找一份有技术性,有发展空间的工作,还是不太容易。 虽然当代年轻人的生活肯定比父辈祖辈的生活要好,但他们接受的教育渗透了50年代以来的革命浪漫主义文化,改良版的农业社会生活,甚至是稳定的蓝领工作都不能满足需求。所以2022年的现实,并不比没头脑和不高兴穿越的未来中国更美好。 第二个预言是中国成年人都能在自己的岗位上感受到人生价值。这一点不用我说,大多数观众也知道理想和现实的差距。就算像没头脑和不高兴那样,得到一份设计师或者配角演员的职位,大多数人感受到的也不是成就感,而是被自己的工作困在社会的一个角落,期待能有更多的奇遇打破现实生活。 社会有进步,但物质进步的速度赶不上受教育人口对社会的期待;无论能否找到体面的工作,年轻人都不满意,这就制造了类似于19世纪欧洲的社会背景。而类似的社会背景会产生类似的浪漫主义文化,年轻人会主动追求包含感性元素的文艺作品。这些文艺作品包括二次元故事,包括原神这一类网络游戏,当然也包括记忆中印象深刻的五六十年代浪漫主义文化遗迹。 所以在2022年的今天,通八九十年代电视文化的接力,有几十年来校园文化做中介,《没头脑和不高兴》和《让我们荡起双桨》还能引发共同的怀旧情绪。这里我要补一句个人经验——所有的怀旧情绪,都可以看作对未来的期待。 回头再看《没头脑和不高兴》,从50年代的小说到60年代的电影,情节是有一些微调的,反映了时代进步。按原著小说,没头脑设计的大楼只有300层,上演武松打虎的剧场只在225楼,和2022年现实的超高层建筑没有明显差距。 而作者设定小孩子每天只能爬15层楼,上到剧场要爬半个月,所以要自带粮食和行李。这显然说明50年代的作者对超高层建筑缺乏直观认识,夸大了爬楼梯的难度。今年疫情期间我被困在办公楼里,某些日子吃完饭就爬两遍30楼,到楼顶坐电梯下去再爬。一日三餐就是180层,也并不觉得很累。真要是225层楼上有不高兴在演武松打虎,我保证带着手机爬上去,给观众做现场直播。

电影里也发现原著设定不太合理,所以把楼层改成了1000层。原著要求爬楼的小学生自带汽油炉灶、水桶和粮食,到电影里都改成了已经做好的面包和罐头,这些细节一方面是加强合理性,另一方面也反映了50年代到60年代的社会进步。电影的编剧也是任溶溶自己,这些变化说明他真心相信自己的童话能反映中国进步的现实。 从原著到电影,最重要的变化是穿越时空的原因。原著采取了欧洲童话设定,让一位超出自然力量的仙人带两个孩子穿越。而电影没有强调神仙的作用,直接用一个身份不明的画外音和两位主角谈判,带他们去未来世界。这一点更加强了建国初期的革命浪漫主义特色,就是超自然力量要尽量弱化,所有的美好愿望都可以在未来的现实社会实现。 我之前的直播节目分析过几十年来小学课本的变迁,发现50年代编制的全国统一课本,有很多内容一直沿用到到21世纪,就是更新的内容也保持了建国早期作品的乐观风格。所以,哪怕是经济停滞,社会动荡的90年代,中国年轻人在读书之后,还是对社会抱有很高的期待,认为自己应该拥有美好的未来。 现在是2022年了,中国刚刚经历了十几年的超高速经济增长,进一步刺激了普通人对未来的期待。但是从近期的情况来看,经济发展速度正在下降,甚至有停滞的风险,所以我们会下意识地怀念义务教育留下的革命浪漫主义文化传统,其中也包括《没头脑和不高兴》。 在土木工程被视为落后学科的2022年,一个认真的学生,不难实现自己当建筑工程师的梦想,参与上百层大楼的工程也很正常。至于说“不高兴”同学想当演员,对成千上万人展示自己的才艺,可以更简单地通过自媒体平台去追求。从古至今,从来没有哪个时代,社会对有才艺的人像今天这么友好。可以说,我们的时代在硬件上已经超越了《没头脑和不高兴》预计的未来。反过来说,中国中青年人普遍怀念一个更落后的时代,说明我们还没有充分挖掘2022年世界的潜力。 按照往期节目的惯例,我应该在这里提一个抛砖引玉的方案,解决怀旧情绪展现的矛盾。但是这个话题太大了,甚至可以说是社会的根本矛盾之一。马克思说资本主义分工带来人的异化,要到共产主义才能完全解决,睡前消息节目回答不了这个宏大的问题。更何况今天没有其他同事合作,我完全凭着自己的记忆写了这期节目的文案,能把事实讲清楚就很不错了 但我还是想说说我个人对社会改良的看法。 在文化上,我希望无论是官方媒体还是个人团队,都不要过度宣传“干一行、爱一行”的精神。哪怕是宣传学雷锋做好事,也不要总说雷锋的梦想是当一个社会大机器的螺丝钉。这不符合人类的基本生活方式,再体面的工作,大多数人也不喜欢一辈子被困在同一个生活方式里面。而且在技术快速变动的时代,这种“螺丝钉精神”也不符合产业升级的需要。 在社会和经济方面,我希望讨论“996”这些加班话题的时候,无论哪一方都能超越简单地支持和反对,要从打破现有生活限制的角度去理解工作时间。因为自动化水平是不断提高的,如果一个人不努力提高自己的知识水平,不超越自己当前的工作技巧,每小时的工作价值必然会逐渐贬值,最终被自动设备取代。无论是谁,如果想在市场经济下保持相对稳定的收入,就只能靠逐渐延长工作时间来保持竞争力。

所以,如果我们不希望自己童年期待的工作岗位变成一个监狱,不希望自己被生活困在社会一个角落,就必须保持终身学习的能力,要争取在工作20年、30年后,继续拥有全面转型的能力和勇气。要在人均寿命从60多岁延长到九十岁之后,主动考虑60岁做什么锻炼,70岁做什么工作,80岁维持什么样的社交关系。 只有全社会普遍形成这种积极心态,劳动法才可能真正发挥作用。反过来说,如果每个人都把业余时间用来刷短视频和吃垃圾食品,就算警察天天在街上巡逻维护8小时工作制,结果也只能是普遍的失业。因为20年前的知识加上毕业以来从未锻炼过的身体,多半不如一台新上市的机器人有价值。 现在我可以对建国早期文化产品引发的怀旧情绪做一个解答了。革命浪漫主义可以给我们许诺天堂,但天堂必须是人类自己通过艰苦工作建造的,而且不是通过习惯性的简单工作建造的。普通人必须不断打破自己的舒适区,在观念和技能方面不断超越十年前的自己,才有可能快乐地享受人生。 如果总是对新知识保持“没头脑”的态度,总是对新生活方式表示“不高兴“,任何人都会被新时代逐渐边缘化。社会进步越快,失落感反而可能更强。从现在的社会现实看,《没头脑和不高兴》的故事,不仅仅适合小学生,也适合2022年的成年人。 最后我分享一条国庆期间看到的简讯。

解放日报下属的上观新闻报道了河南的一所电子竞技养老院,95后院长樊金林教七八十岁的老人玩电子游戏,让他们通过相互对战获得乐趣,甚至还可以上网对战,和自己的孙子参加同一场游戏。 事实证明,这些生在计算机出现之前的老人并不拒绝新事物,只是很少有人帮助他们接触电子游戏的乐趣。很多老人拿出了年轻时学习的劲头,总结游戏技巧,还写了整齐的笔记。

从评论看,关于竞技游戏是否适合进养老院,还有一定争议。但是仅仅是看到这所养老院开始尝试,我就对自己的老年生活充满信心。参考上一期节目开头提到的养老经验,等我做一万期睡前消息,我可能也期待到类似的养老院,和年龄跨度几十年的各种对手一起享受虚拟生活。 好,感谢各位收看,494期睡前消息到此结束,感谢各位收看,祝各位国庆假期最后几个小时心情愉快,我们星期天的工作日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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