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消息391】尘埃落定，哈萨克斯坦有颜色革命吗？
大家好，2022年2月8日星期二，欢迎收看391期睡前消息，请静静介绍新闻。
春节前最重要的国际新闻，是1月初哈萨克斯坦的动荡。哈萨克政府为了减少补贴，把天然气价格提高了一倍，立刻爆发了全国骚乱，最终导致俄国军队进驻，纳扎尔巴耶夫交出剩余权力正式退休。
但是，涨价之前的哈萨克斯坦天然气每立方米价格不到人民币1元，涨了100%还是大幅低于国际市场价格。人均gdp一万美元左右的哈萨克斯坦，为什么会因为天然气涨价出现大规模动荡？
这个问题，办公室的黑岛会计研究比较深，我请他来解答。
2022年1月初的的哈萨克事件，大多数细节至今还看不清楚，我不能给出肯定结论，只能摆出事实，去掉那些明显不合理的说法，做一个自己的推测。
事件发生后，很多媒体第一时间宣布，这又是一次前苏联国家常见的“颜色革命”。连俄罗斯前总统梅德韦杰夫也声称哈萨克事件带有“颜色革命”的企图。
Медведев: в Казахстане произошла попытка "цветной революции" | Kazakhstan Today
对于这个说法，我先尽量寻找一下合理性。
哈萨克司法部长去年8月说，哈萨克境内目前有2.2万个NGO机构，其中大约1.7万处于积极活动状态。而且这已经是相互激烈竞争，淘汰了大量竞争者后的数据。2011年哈萨克管理、经济与战略学院的一份报告说，当时在哈萨克正式注册的NGO机构超过3.6万。
哈萨克总人口不到2000万，很难养活这么多NGO组织，所以必然有很多民间组织和境外机构有密切关系，接受资助和保护，提出紧跟国际主流舆论的议题。
Kazakhstan minister: We steadily observe our obligations in the field of human rights – EURACTIV.com
https://www.eajournals.org/wp-content/uploads/Collaboration-Between-The-State-And-Ngos-In-Kazakhstan.pdf
2021年初，哈萨克政府曾对几个国内NGO机构开出罚单，但很快遭到欧美的强烈抗议，不得不撤回处罚决定。在这种背景下，哈萨克斯坦部分NGO对现政权一直抱着强烈批判态度，并且有能力组织对抗活动，一直是公开的秘密。
Pressure Pushes Kazakh Tax Authorities to Walk Back Fines, Suspensions – The Diplomat
再看整个事件的导火索，哈萨克1月天然气价格调整事件。虽然涨价有预告，但正式公布涨价决定后，民众举行大规模的激烈抗议，事先难以预料，属于偶然事件。
单纯从经济角度说，哈萨克这次天然气调价的理由比较充分。虽然哈萨克天然气储量和产量都很大，但生产成本并不低。而且大多数油气生产企业都是外资，政府不能直接拿到廉价天然气，只能靠财政补贴来保持价格。去年下半年开始，受欧美俄关系相互影响，国际天然气价格飚升，哈萨克的补贴成本也急剧增加。从纯粹的行政角度看，哈萨克官员可以认为自己调价是个正确决定，也很难预料到激发大规模抗议。
从反应超出预期的偶然事件着手，用长期资助的NGO作为工具，挑动社会矛盾和群体情绪，进而展开全面颠覆。这确实很像2004年乌克兰大选以来，多次颜色革命的套路。
但是今年1月的哈萨克事件有一点不符合颜色革命的逻辑，就是进程太快了，缺乏酝酿情绪的时间，也看不到利用对抗逐步放大矛盾的过程。
根据目前基本可以确认的公开信息，1月2号开始的抗议，最初两天只集中在西部的曼格斯套州。但到了1月4日，东南部的全国最大城市阿拉木图已经成为骚乱中心。此时哈萨克政府已经宣布取消涨价，并许诺了新的优惠政策，但毫无效果。4日晚间和5号凌晨，哈萨克全国主要城市基本上都陷入混乱状态。
21世纪以来，在世界各地先后发生过十几次成功或未遂的颜色革命，流程无一例外，都是先煽动舆论，制造街头骚乱，然后逐步升级对抗规模，迫使政府机构失能，推动社会秩序解体，最后趁虚夺权。
曼格斯套州位置
哈萨克骚乱、暴乱主要发生地点
但是在所有地区的骚乱都平息之后，回顾整个事件，完全看不到任何大型群体示威画面，而这恰恰是颜色革命必经之路。2022年的今天，几乎人人都有手机可以现场拍摄视频，而颜色革命的组织者必然会主动散发街头示威视频，用来激发网民的情绪，调动更多人参与对抗。现在我们看不到任何大规模对抗视频，说明所谓的颜色革命缺少关键环节，不太可能通过煽动民众情绪成功。
更重要的问题是，民众的情绪爆发，对抗烈度升级，都需要时间，而整个哈萨克事件却压缩在几天，根本来不及让矛盾自然发酵。只有已经掌握一定暴力，已经具备一定组织性的原有统治集团内部力量，才能在几天内快速展开行动。
根据哈萨克斯坦总检察院1月末的统计，整个事件有二百多人死亡，四千多人受伤。对总人口不到两千万的哈萨克来说，伤亡比例不算低。这其实也不符合颜色革命的特征，因为其他国家的颜色革命一旦进入夺权阶段，必然是原政权已经实质性瓦解或者丧失权威，政权交接反而比较平和。
总检察院公布一月初暴力事件完整时间线: 2022 年 1月 16 日 星期日 , 15:00 - 新闻inform.kz
另外，从镇压过程来看，哈萨克的动荡基本上没有群众基础，根本不像一场能威胁政权生存的颜色革命。
1月5号，哈萨克现任总统托卡耶夫公开求援，要求前苏联国家组成的集体安全条约组织帮助镇压，随后俄军为主的部队进入哈萨克斯坦。实际上进行干预的俄军实际只有一两千人，先头部队人数更少，甚至没有证据表明俄军直接参与了镇压。哈萨克的强力部门马上重新活跃了起来，到1月7号托卡耶夫政府就重新控制住了局势，主要城市也恢复了治安。之后几天事态没有出现任何反复波折，在悄无声息间彻底落幕。
如果这次动荡真的是颜色革命，而且能威胁到政权生存，必然有大规模的群众自发运动，和各种暴力镇压发生对抗。这种对抗，就连发起一方也不太可能叫停。镇压一方就更不可能了。但是现在我们没有发现情绪化的民众对抗哈萨克或者俄国的军警。
如果这次动荡是颜色革命，但是民众根本没动员起来，只是少数NGO组织一厢情愿要反政府，那就更奇怪了。哈萨克斯坦政府一向担心俄罗斯族分割领土，面对一场没有动员力的颜色革命，哈萨克斯坦当局肯定是自己镇压，就算和普京关系不错，也不会随随便便请俄国军队进驻。
所以，最合理的解释是，哈萨克斯坦统治集团并没有遇到颜色革命动员的情绪化民众，而是统治集团内部分裂，其中一派用民众不满情绪当借口，发动了传统的政变。在对抗最激烈的时候，有人邀请俄国军队撑腰，在心理上压倒了对方，获取了新的合法性。
哈萨克斯坦统治集团分裂之后，是哪两个阵营在对抗呢？
从哈萨克原有政治格局，和事件后的政治生态来看，最合理的解释，当然是前总统纳扎尔巴耶夫的亲信嫡系，和现总统托卡耶夫的政治集团对抗。
很多观众都知道，纳扎尔巴耶夫是前苏联哈萨克斯坦加盟共和国最后一任领导人，也是哈萨克独立后的首任领导人，从1991年哈萨克独立到2019年，纳扎尔巴耶夫当了28年哈萨克斯坦总统。
过去我们从外部看，纳扎尔巴耶夫的历史形象是“只差一步就当苏联总书记”，“只差两步拯救苏联”。而从现实来看，纳扎尔巴耶夫擅长在国内外各种力量之间搞平衡，避免了新生的哈萨克国家陷入混乱。在他执政期间，哈萨克是中亚政局最稳定的国家，对外关系也做得不错，没有明显的敌对国家，没有和邻国爆发任何大规模冲突，这在中亚是罕见的成就。从经济指标看，哈萨克斯坦发展也不错，甚至可以和继承了苏联主要资产的俄罗斯相提并论。所以纳扎尔巴耶夫在国际上的声望相当不错，在哈萨克国内得到了“国父”认证，几乎成了要记入历史的半神领导者。
但是今年1月的动荡沉重打击了纳扎尔巴耶夫的形象。随着几张被毁坏塑像的照片传遍世界，很多媒体似乎第一次发现，在纳扎尔巴耶夫漫长的统治期内，哈萨克国内不断积蓄对他的不满。纳扎尔巴耶夫过去在一些场合自称“大汗”、“可汗”，都被外界当开玩笑，最近政变暴露的细节证明，他的确使用了很多古代手段统治现代国家，真的是以国为家的“传统中亚大汗”。现在这场动荡，既是他28年消极统治的结果，也可能是未来一系列动荡的开始。纳扎尔巴耶夫恐怕不能带着完美的形象走进历史书了。
不过，个人形象破灭还是次要的问题，对纳扎尔巴耶夫来说，最大打击还是在疑似政变后，他很可能真正失去了所有权力。2019年辞任总统后，纳扎巴夫耶夫给自己设计了安全会议主席职务，继续控制哈萨克最终决策权。但在1月5日，现总统托卡耶夫突然宣布，自己兼任国家安全会议主席。按哈萨克宪法，安全会议主席职务变动需要议会同意。不过纳扎尔巴耶夫事后声称他是自愿移交，而1月下旬哈萨克议会也完成了追认。纳扎巴夫耶夫现在只是前领导人了。
Nursultan Nazarbayev addresses people of Kazakhstan: 18 January 2022, 17:12 - news on inform.kz
https://sputniknews.cn/20220127/1038554885.html
1月初事变的平息后，托卡耶夫还进行了一系列人事调整，免去了大批纳扎尔巴耶夫家族成员和亲信的重要职务。纳扎尔巴耶夫长期的主要助手、前总理兼安全部长马西莫夫被捕，他的亲家、女婿、侄子也都被免去了原有职务。纳扎尔巴耶夫过去经常开玩笑，说自己只是一个领退休金的老头，现在他梦想成真了。
前总理，安全委员会主席马西莫夫在被捕几小时前出席安全会议
https://sputniknews.cn/20220117/1037131889.html
https://www.yangtse.com/content/1364694.html
目前看，现总统托卡耶夫在政变后获益最大，似乎应该是政变的策划者。但托卡耶夫原来是一个相当弱势的总统，必须依赖纳扎尔巴耶夫集团的同意，才能管理国家的日常事务。由他来组织、发动这样一场波及全国的政变，很可能早在策划阶段就被打倒了。倒是那些掌握实权和军警力量的纳扎尔巴耶夫亲信，最有能力制造动荡，趁机提高自己的地位。
所以，比较合理的解释是，在纳扎尔巴耶夫衰老的过程中，他任命的实权统治集团逐渐分裂，其中一部分甚至大部分人对纳扎尔巴耶夫家族的人事安排相当不满。利用天然气涨价引发的不满，煽动居民破坏社会秩序。同时，他们命令哈萨克军警部门袖手旁观，用貌似失控的局势搞逼宫，对纳扎尔巴耶夫家族施加压力。
在纳扎尔巴耶夫派别内部斗争的同时，现任总统托卡耶夫被认为是一个傀儡，无论哪一派夺权都要推他出来当门面，所以被忽视了，仍然拥有充分的行动自由。所以托卡耶夫抓住了时机，依靠总统名义，内部拉拢了一部分力量守住合法性；外部及时向俄罗斯求助，拉来了强力外援。而在俄罗斯正式介入之后，无论是支持纳扎尔巴耶夫家族的派别，还是反纳扎尔巴耶夫家族的派别都被压服，至少不敢对俄国军队开枪，所以弱势的托卡耶夫抢到了政府实权，完成了一次意外的内部政变。
为什么纳扎尔巴耶夫的亲信会起来反对纳扎尔巴耶夫家族呢？
因为纳扎尔巴耶夫以传统“可汗”的方式统治国家，私心太重，企图给家族留下太多的利益，满足不了从前苏联体系继承的准现代政治集团。所以在纳扎尔巴耶夫自己衰老之后，当年支持他当总统的力量，现在要反对他的家族。
纳扎尔巴耶夫1940年生人，今年82岁了，近几年在公开活动时，他多次表现出年龄不饶人的样子。所以，哈萨克斯坦的实际权力交给谁，早就是国内外关注的焦点。2016年，邻国乌兹别克的开国总统卡西莫夫突然去世，差点因为权力真空造成大动荡，对中亚各国都刺激很大。哈萨克全国上下都希望纳扎尔巴耶夫对自己身后有一个明确的安排。
Islam Karimov: Uzbekistan president's death confirmed - BBC News
早些年外界普遍认为，纳扎尔巴耶夫想让自己的长女达里加·纳扎尔巴耶娃接班。虽然中亚社会对女性从政有隐性歧视，但在纳扎尔巴耶夫的光环保护下，纳扎尔巴耶娃从政以来一路顺风。纳扎尔巴耶夫2019年辞去总统职务，参议院议长托卡耶夫依据宪法继任总统。而纳扎尔巴耶娃立即补上了参议院议长职务，成为哈萨克斯坦名义上的第二号人物。当时哈萨克内外大多数观察家都认为，纳扎尔巴耶夫选择性格温和的托卡耶夫继任总统，是为了给纳扎尔巴耶娃过渡。
但是也有消息说，纳扎尔巴耶娃担任参议院议长后有些得意忘形，与很多人都产生了矛盾，包括她的父亲。
纳扎尔巴耶娃在目前婚姻之前还结过一次婚，前夫阿利耶夫也曾经是哈萨克政商两界的红人，一度是纳扎尔巴耶夫的接班候选人之一。但2002年后他与岳父产生矛盾，2008年被哈萨克法院缺席判处长期监禁。2014年阿利耶夫在奥地利涉嫌一起谋杀案被扣留，2015年2月被宣布在监狱中自杀。
Kazakh leader's ex-son-in-law Rakhat Aliyev found dead in Austrian jail | Austria | The Guardian
阿利耶夫与纳扎尔巴耶娃有三个子女，长子艾苏尔坦·拉哈特成年后一直怀疑自己父亲死于谋杀，和家人关系不太好。2020年时，他突然爆出了家族的大量隐密消息，指控自己的母亲和其他亲戚，利用非法手段积蓄几十亿美元的财产。这个突发新闻严重打击了纳扎尔巴耶夫家族的形象，也让纳扎尔巴耶夫考虑放弃让女儿接班。
后来，这个外孙拉哈特也在伦敦被发现死亡。英国警方没有提供任何细节。唯一已知的事实是当时心脏骤停。
Kazakhstan: Nazarbayev's grandson feared to be killed - ACCA
2020年5月初，纳扎尔巴耶娃突然被免去了参议院议长职务，并且隐居起来。纳扎尔巴耶夫的继承人问题又出现了真空。各方猜测了一大堆新的候选人，但纳扎尔巴耶夫却不做任何表态，外界都怀疑纳扎尔巴耶夫对目前局势很满意，不急于让哈萨克出现第二个统治核心。
Nazarbayev's daughter leaves Kazakhstan's senate speaker post - CGTN
但很多跟随纳扎尔巴耶夫几十年的人，已经没有耐心等待和猜测了。利用自己掌握的实权，发动了夺权行动，认为可以按照前苏联传统，搞一次清洗式政变。这应该是本次政变原因的最合理解释。
除了高层内斗因素以外，这次政变还表明了哈萨克斯坦社会出现了严重撕裂，就算纳扎尔巴耶夫自己年轻20岁，也不一定能镇住局势。后来的哈萨克领导人更不能指望像纳扎尔巴耶夫那样，凭借家族力量就坐稳28年。
苏联时期，哈萨克斯坦从其他共和国获得大量财政补贴。所以苏联刚刚解体的时候，哈萨克斯坦的经济很困难。这段时间纳扎尔巴耶夫苦心支撑，步步谨慎。熬到九十年代后期，哈萨克斯坦发现了大规模油气矿藏，经济立刻一下子起飞，2013年人均GDP达到了1.4万美元，差不多相当于中国两倍，对其它人均几百美元的中亚国家优势更大。纳扎尔巴耶夫的威望主要是在这个阶段建立的。
不过，依靠初级资源发展的国家，很难逃过“荷兰病”和“资源腐败诅咒”。哈萨克出口商品60%以上是单一的油气产品，早就爱出现了类似问题。
哈萨克出口商品结构
而即使在发展巅峰期，与名义人均GDP相比，哈萨克实际工资水平也一直偏低。2014年国际油价出现大幅波动后，哈萨克经济高增长阶段立刻结束。过去两年，在新冠疫情打击下，没有海运的哈萨克更是雪上加霜。货币大幅贬值，以美元计算，2021年哈萨克平均工资和家庭收入比高峰时下降了三分之一，普通人都有生活水平明显倒退的感觉。
哈萨克人均月收入2008-2019
哈萨克家庭人均年收入2008-2019
Kazakhstan Household Income per Capita, 2000 – 2023 | CEIC Data
但在同时期，哈萨克的巨富阶层却几乎没有受到什么影响。毕马威会计师事务所2019年的一份报告称，哈萨克最富有的162 人占有了大约55%的全国总资产。这其中包括好几个纳扎尔巴耶夫家族成员。2020年，纳扎尔巴耶夫外孙发布的消息还没证实，就在国内掀起了舆论争议，说明民间早就积累了怨气。
哈萨克斯坦2019-2021通胀与通胀预期/图表来源：哈萨克斯坦央行
另外，很多其他媒体也指出了，除了经济因素之外，纳扎尔巴耶夫统治期间，哈萨克斯坦内部的地区矛盾和族群矛盾也在逐渐加强，逐渐形成了中亚游牧民族传统的内战格局，这也可能是本次动荡的原因之一。
哈萨克是一个族源相当复杂的民族，至今学术界都没有取得一致意见。哈萨克汗国大约在15世纪中叶才形成，大多数居民直到近代也不知道自己是哈萨克人，只知道头顶上的氏族首领。而在氏族部落之上，汗国之下还有一个族群层级，被称为“玉兹”，直译是“地区”的意思。整个哈萨克分为大、中、小三个玉兹。
纳扎尔巴耶夫和苏联时期的前两任哈萨克领导人——包括提拔了纳扎尔巴耶夫的库纳耶夫，都出身大玉兹。而哈萨克的主要油气资源都在小玉兹。但大玉兹、小玉兹的人口不如中玉兹，纳扎尔巴耶夫只能通过人事安排和强调外部矛盾来缓和内部冲突。
在苏联晚期和独立早期，纳扎尔巴耶夫不断鼓动哈萨克民族认同，暗中排挤原来在占据主要技术精英位置的俄罗斯族，巩固自己的地位。这一时期，哈萨克精英阶层比较齐心对外，忙着发明新的历史。所以三个玉兹之间比较和平。
哈萨克地区族裔历年人口比例
到了90年代后期，纳扎尔巴耶夫宣布迁都，把首都从哈萨克东南角的大玉兹迁到了中玉兹的阿斯塔纳。从依赖大小玉兹的传统路线，转向扶持人口最多的中玉兹。这本来是更有大局观的做法，但纳扎尔巴耶夫并没有足够的现代化改革来化解地区矛盾，反而不断给自己和家族制造神化，用传统方式制造执政合法性。所以下面各个地区也很难通过现代化相互融合，迁都反而加深了矛盾。
哈萨克主要油气田分布
今年1月事件里暴乱最严重的地点，就集中在大玉兹和小玉兹地区。首先爆发抗议的扎瑙津市，位于小玉兹地区，是一个典型的油气小城，2011年业发生过大规模骚乱。两次骚乱的起因虽然不同，但根子都是认为中央政府忽视自己的利益。只是上一次纳扎尔巴耶夫的精神还好，这一次纳扎尔巴耶夫已经进入生命倒计时了。
中亚游牧民族的传统是服从强人。但老去的强人不是强人。本来支持纳扎尔巴耶夫的军警势力，在老可汗接近死亡的时候，急着寻找新的强力领导人，这是非常传统的选择。纳扎尔巴耶夫执政三十年，虽然也努力推动哈萨克现代化、工业化，但他也知道自己的能力极限，不断强调自己是哈萨克民族的可汗，代表了哈萨克的传统，衰老的时候当然绕不过传统游牧民族的分裂和继承内战。所以，哈萨克斯坦这次动荡，最合理的解释不是颜色革命，而是哈萨克没有通过卖石油实现现代化，退回了传统的中亚国家内斗格局。
扎瑙津市位置
哈萨克骚乱、暴乱主要发生地点
感谢黑岛同学的分析，我来补充几句。
刚才黑岛同学说2000万人口的哈萨克斯坦，一度有3.6万个非政府机构，在相互竞争合并后，还有1.7万个在积极活动，这一方面说明外国力量在哈萨克影响大，另一方面也似乎说明，哈萨克斯坦的政府对基层没什么掌控力，甚至可能需要很多民间组织替政府管理基层，才能维持社会正常运行。无论谁来当总统，谁当安全委员会主席，统治集团都是凭借少数军警力量和石油出口利润，悬浮在一个前现代化社会上面。所以几百个俄国兵来震慑一下，就能解决统治集团内斗。
另外，每立方米的天然气价格从8毛钱涨到一块五，国家就要动荡，这似乎也说明一度1.4万美元的人均GDP名不副实。纳扎尔巴耶夫28年的稳定统治，水分很大。
所以纳扎尔巴耶夫在失去苏联背景之后，应该早就知道自己没有能力带动整个国家现代化了，所以只是对外宣扬自己的现代化一面。对内他只能向一个传统中亚可汗的身份倒退，给家族挣一份私产，在各种传统势力之间取平衡。现在他老了，整个国家重现了中亚的传统分裂和内战。也算是早就注定的结果。
作为一个自媒体博主，我更关注哈萨克事件在国内引发的舆论效果。
事件爆发初期，国内有一大批自媒体人第一时间站出来，断定这是又一次颜色革命。这倒也情有可原，因为一方面其他国家有很多颜色革命的案例，另一方面哈萨克斯坦事变初期传出来的新闻，的确有颜色革命的迹象。做个简单推测也可以。
但是，过了最初几天之后，这些自媒体还坚持颜色革命的说法，而且反复强调要用哈萨克的经验教训指导国内，赞美哈萨克总统快速引入俄罗斯军队稳定地位的做法。这就显得有点奇怪了。说他们不关心国际新闻吧，都在哈萨克斯坦出事后第一时间发声，表达存在感。说他们关心国际新闻吧，他们对哈萨克斯坦的局势发展毫不关心，只是不断重复自己第一时间的判断，之后任何消息都只摘出对自己判断有利的部分。
所以，当前的媒体无非是两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是他们被自己的思维惯性驯化了，看到社会动荡，只能想到一种社会模型，认为底层都是只有情绪没有脑子的动物，统治集团都是对整个国家负责的圣人，任何变革都是所谓帝国主义的阴谋。就算最后发现动荡是统治集团内部斗争的结果，他们为了统治集团的面子，也拒绝面对真相。所以无论遇到什么国际新闻，这些媒体的做法都是把上次的稿子拿出来，改一下国名和人名，直接用上去。
第二种可能，是他们认为国内的读者和观众才是可驯化的对象，不配听事实和逻辑，只需要用激发情绪的简单模型反复驯化，才能产生自媒体的市场价值。在俄罗斯派兵进驻，和哈萨克现任总统做利益交换之前，梅德韦杰夫说哈萨克斯坦有颜色革命的迹象，给自己的利益辩护。这些自媒体作者，也可以看做微缩版的梅德韦杰夫。很聪明，很看不起观众，只在乎经营利益。
在哈萨克事件已经逐渐结束的2022年2月，大家可以回顾一下最近各个媒体的表现，看看他们属于哪一种类型。
接下来我回顾两条春节期间的消息。
冬奥会开始好几天了，大家应该都注意到了往届冠军王濛的东北话唠嗑式解说，而在场上夺冠的范可新，和中国最早的冬奥冠军大杨扬，和王濛一样，都来自同一个黑龙江城市——七台河。南方周末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共同点，刚刚发了一篇特稿《“偶然”的冠军城》，“偶然”两个字是带着引号的。
这个七台河在黑龙江东部，和我们385期节目介绍的鹤岗市一南一北夹着佳木斯，也是地级市。鹤岗不到90万人，七台河69万人就凑一个地级市，分成三区一县，是整个黑龙江最小的地区。当初给这么一点人口搞很大的行政编制，原因和鹤岗一样，也是开发煤矿，给早期的工业建设提供能源。
煤炭资源逐渐耗尽的七台河，毕竟还有一个工业城市的基础设施，有基于工业人口的专业机构，所以能开展比较有技术含量的体育运动。正好衰落的工业区缺乏就业机会，城市居民愿意让自己的孩子试试比较辛苦，也有一定风险的体育项目，所以这个东北城市连续培养了优秀的滑冰选手。北面的鹤岗市经济情况比七台河好一点，但也给本届冬奥会贡献了好几个冰雪运动员。
去年312期节目，我分析小运动员全红婵拿到跳水金牌，也分析了地理和经济背景的。2020年，中国人均GDP7.23万，广东省人均9.6万，但是全红婵所在的湛江市，人均gdp只有4.44万。富裕省份的贫穷地区，相对贫困的家庭，所以全红婵父母没能力在正常教育路线上给子女设计前途，更倾向于让子女尝试一些小众艰苦职业。在全红婵之前，湛江的基层教练已经在类似的家庭培养了两个奥运跳水冠军，全红婵只是延续了地区传统而已。
现在黑龙江东部这些矿山小城连续出奥运冠军，对体育行业和个人来说当然是好事，但是对于整个地区来说，这恰恰说明工商业衰落，年轻人只能在第三产业寻找发展机会。整个黑龙江东北部6个地级市，顺时针看分别是伊春、鹤岗、佳木斯、双鸭山、七台河、鸡西，其中只有佳木斯是传统的商业中心和农垦后勤基地，其他基本上都是依托煤矿建立的居民点，几十万人口就搞出一个地级市。
所以黑龙江失去煤炭资源生产优势之后，东部城市居民缺乏工商业发展机会，都纷纷去搞第三产业。51期节目，我们介绍过鸡西市的媒体集团有接近500人，这是第三产业消极的一面。在积极的方面，鸡西市有走出来搞娱乐的李冰冰，有征服半个中国的烤冷面。385期节目我们还提到了鹤岗小串。这和黑龙江煤矿小城贡献的奥运选手一样，都是优秀人才被迫转向第三产业求发展的结果。
所以我还是385期的观点，无论从大多数当地居民的立场来看，还是从整个国家的财政平衡角度看。强行向寒冷地带输送转移支付，允许地方政府滥借地方债，维持一批城市人口的低端就业，不是个合理现象。整个黑龙江东北部，只有佳木斯一个中等城市有经济上的价值，其他城市衰落了没必要强行维持。需要特色美食，可以搞个旅游度假区；需要开发剩下的煤矿，可以修个宿舍区；需要冰雪运动员，可以专门给体育总局留几个山头。我希望未来的东北年轻人不是因为缺乏其他出路才去烤串，才去练冰雪项目，而是因为真心喜欢这些运动，才穿上滑冰鞋。
春节前还有另外一个新闻，12月5日，河北邢台市一个女孩被自己的姐夫投毒，喝下了大量稀释百草枯农药，毁掉了两个肺。但她也很幸运，1月7日就完成了肺移植手术，为她做手术的是中国肺移植最强医生陈静瑜。
和手术医生相比，更幸运的是她在被投毒一个月后，就得到了供体肺。这次事件的细节目前还没有跟进报道，但之前陈静瑜医生讲过，中国的移植器官分配系统完全排除了人为干预，完全是计算机自动分配。但计算机系统再先进，还是需要有人捐器官才行。
2019年中国器官移植发展报告显示，中国器官移植排队长度快速增加，几年时间排队长度就翻一番，排队人数要以万计算。与其同时，捐献器官的数量增长就慢得多，2018年达到顶峰也只有6000多，2019年反而有所下降。
这位被投毒的女孩需要肺移植，这又是所有器官移植的难点之一。肺部直接接触空气，很容易被外部微生物感染，在外部保存的时间只有几个小时。2015年，陈静瑜医生就抱怨，那一年的上半年，国内器官捐献超过1300例，只有60例肺移植手术，很多捐献的肺在路上浪费了。
到了2020年，全国肺移植手术也只有500台，远远低于肝肾移植数量。2021年，武汉大学人民医院传出新闻，用“体外肺灌注技术”初步解决了肺供体的远程运输问题，可以从海南、云南获得捐赠器官，带回武汉做手术，技术瓶颈初步缓解。
但是其他移植医生也指出，捐献器官的人少，捐献心脏和肺的尤其少，原因是还有很多人的观念传统，坚持说“死后不能没心没肺”。中国患者能等到捐肺的机会，是美国患者的五分之一。这还是很多患者根本就没考虑肺移植方案的结果。
所以，那个被投毒的女孩能在一个月内就做了肺移植手术，真的非常幸运。
要解决肺紧缺问题，根本方案当然是工业化制造。就在1月7日女孩做手术的同一天，美国完成了第一例猪心移植人体手术，到现在还没发现明显的后遗症。陈静瑜也在网上赞美了新技术突破。之前179期节目，我们介绍过中国杭州杨璐菡团队在猪器官培育方面跟进美国，已经做出了人体免疫系统没法分辨的猪器官。希望中国患者能早点从动物身上取器官。
但是，在猪器官全面替代之前，现在的患者还是要期待人体捐献。2019年的11期节目，我说中国必须做到默认捐献制度，否则一定会出现器官黑市。死者家属接受名义上的爱心补助，把死者的器官卖出去。所以，我们应该在所有的身份证和驾驶证上设置默认捐献选项，只有公民明确拒绝，才能变成默认不捐献。而选择不捐献的人，将来也必须禁止他加入器官排队行列，不能使用别人的器官。否则14亿人口的国家，缺几万个器官，缺角膜，还需要斯里兰卡人民捐献，实在太可笑了。
在国家搞强制政策之前，现在网络自主登记系统已经很发达了，我在观众提示下，也通过中国人体器官捐献的微信公众号做了登记。
但是，当我想查询器官分配具体政策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小问题。2016年10月20日，环球时报向全世界公布中国的中国器官移植政策，宣布分配中枢机构是北京大佛寺东街的中国器官移植发展基金会。
我在百度上搜索“中国器官移植发展基金会”，第一个网页就是：
http://www.cotdf.org.cn/
这是得到百度认证的官方网站。下面关联的第一个话题是“千万不要申请器官捐献”。
点进去之后，我发现关联话题有一定道理，因为整个网页就是一张静态图片，日期永久停在去年11月，不用心的程度甚至不如诈骗网站。中国器官捐献的宣传水平和信息公开水平，实在对不起普通中国人的热情。希望能尽快改善一下。
感谢大家收看，391期节目到此结束，我们周五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