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消息377】云南白药，神话从铁路时代开始
大家好，2022年1月9日星期日，欢迎收看377期睡前消息，请静静介绍话题。
去年356期节目，督工你分析了云南白药的财务问题。当时你认为，作为一家拿国家补贴的中医药企业，云南白药最大的问题是自己都不相信中医药有开发价值，销售费用是研发费用的几十倍，牙膏要止血就加入氨甲环酸，最后攒下钱宁可去买腾讯小米的股票， 也不愿意研究自己20世纪初才确定的的配方，不愿意解释一下被各方面质疑的药效和毒性。
有观众在回复中指出，就在356期节目播出的同时，云南白药集团的中药研发总监朱兆云刚刚当选工程院院士，
还有的观众指出，中医药上千年的历史，不能用100多年的现代医药理论去判断。督工你要不要回复一下？
356期节目略微谈过云南白药的历史，当时我说，云南白药的的发明人曲焕章一直自称继承独特的彝族医药体系，如果想要用中医理论证明自己的药效，恰恰需要做大量的公开实验才有说服力。同时，云南白药配方1914年出现，比青霉素早14年，比阿司匹林晚十几年。没有资格讲历史传承。
不过，这个历史描述有点太简化，不足以让大家理解云南白药的来源，所以工作室的穆好古同学整理了云南白药出现前后的历史脉络，由我来介绍一下。
首先，我们要解释云南白药的“云南”两个字。作为一个交通不便的内陆省份，在成昆铁路修通之前，云南的大多数特产几乎只在本地销售，但云南白药是个例外。1949年解放的时候，云南白药只有35年的历史，已经是一种扩散到半个中国的中成药了，有了标准化产品的雏形，这才是解放后云南白药得到政府重视和扶持的原因。
为了解释云南白药在解放前就走出云南的问题，我们需要回顾云南近代的交通地理。解放前十几年，云南人总结自己地理特征的时候，有一句话是“火车不通国内通国外”。这是因为云南紧靠着越南北部，而当时的越南还是法国殖民地。1910年，法国为了向中国内地渗透，修了从越南到昆明的滇越窄轨铁路。历史课本有一张孙中山那一代人经常用来宣传的“时局图”，最下面的法国青蛙伸出一只脚去摸中国的西南地区，这就是滇越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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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越铁路当然是欧洲殖民扩张战略的一部分，但客观上也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国内交通方案。云南的货物和人口过去要跟着马帮，花一两个月穿越西南横断山脉，才能到四川的长江港口，再坐船去武汉上海。滇越铁路通车之后，昆明坐火车到越南港口，再转轮船去香港广州只需要4天时间，比广西大部分地区到广州还快。所以，在民国时期，客观上滇越铁路把云南变成了与珠三角经济的外围地区。直到1970年成昆铁路通车，云南的对外经济发展轴线才重新转向中国腹地。
大航海时代开始之后，广州成为中国最主要的外贸港口，是中国获得多样化物资供应的商业中心，所以明清时期，珠三角是中国最重要的中成药集散地。266期节目我们介绍西洋参问题的时候，就提到过，中医不知道西洋参是高纬度植物，认为西洋参既然从广州方向进口，就是南方特产，一致认为这是“性凉”的药物。可见广州当时相对整个中国拥有定义中医药的权威地位，中药加工中心开始向珠江三角洲转移。
在成为药材加工中心后，广东省的药材供应已经无法满足珠三角中成药生产的需球，所以药材商人要到外地采购原料，第一个采购方向就是向西，到纬度差不多的省份去买熟悉的植物。这样的省份，在中国只有广西和云南，滇越铁路通车之前，广东商人会优先去广西。而滇越铁路通车之后，他们很快转向云南采购药材。云南的传统草药开始通过广州这个贸易中心进入全国市场。
当时云南没什么工业，能卖到省外换现金的物资只有三种。首先是个旧的锡矿，其次是云南鸦片，排在第三位的就是中药材。药材的利润肯定不如鸦片和稀缺金属高，但是锡矿石集中在个旧一个地方，被少数人控制。鸦片利润基本被军阀拿走，只有中药材遍地都是，谁都可以搞到。所以滇越铁路一通车，云南民间就掀起了上山采药的热潮。
正好滇越铁路带来了欧美传教士和西方书籍，云南本地人拿着瑞典人林奈的近代生物分类学教材，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识别山上的中药，还能拿出证据，说服广东药材商人相信云南的药材符合广东现有供应链的标准。云南中药因此快速走向全国，打出了一定的品牌效应。
具体到中成药领域，和纯粹的草药市场还有所不同。农民比较能接受带着神秘主义的治疗，承认每个医生都可以采购草药，调配不同的药物配方。但市民群体一方面比较理性，另一方面对药品的质量要求也比较高，所以更希望看到标准化的药物。所以，在广州聚集了近代工商业之后，传统复杂配方的草药，快速向近代标准配方的中成药转变。到1920年左右，广东各种中药制成品向东南亚与东部沿海地区出口规模已经达到两三百万银元。云南的草药商人肯定也希望进入利润更高的中成药产业。
标准化的中成药，首先需要可靠、卫生的包装，这在传统农业社会是稀缺品。油纸包既不能解决长途贩运的损耗问题，也不能让市民消费者信服。所以，只有能买到西方工业化包装材料的地方，才能做中成药。当时法国人修了滇越铁路之后，发现法国工业并不适合向中国西南地区搞倾销，云南买的西方产品，不是英国纺织品就是德国化工产品，法国人只能赚个转手的钱。法国商人和殖民政府时时刻刻都想找到适合云南市场的法国货。
云南药材商人开始做中成药之后，法国商人立刻自告奋勇要配合，提供了法国造的玻璃瓶和硬质纸壳，法国在东南亚的殖民政府也给这些包装材料的出口提供补贴。到了1932年，法国包装材料已经是云南最重要的进口货之一，所以云南白药这一类中成药能走向全国市场。
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长江中下游的国民政府开始向西南地区搬迁，东部地区的大学纷纷在云南寻找落脚点，这又给云南带来了现代植物学和农学人才。云南白药的主要原料是文山地区的三七，而三七在昆明的主要销售者，就是北大农学院的毕业生。同期军统和其他军阀体系占用美国援助的卡车做生意，把包括云南白药在内的云南中成药卖到了中部和西北地区。
在这一系列外部因素刺激下，云南在解放前二三十年形成了一个规模相当大的中成药产业，年产值大概在百万银元左右。云南政协出了一本书《民国云南老字号》，其中一半以上的企业都属于中医行业。
在现代医学竞争下，这些老字号中成药大多数都已经没什么名气了，为什么云南白药还一直保持了全国性的影响力？
这里要澄清几个历史名词的定义。在中华民国时期，白药一般指“单味药”，也就是白色粉末状的三七粉。后来昆明各大药房都把三七粉和其他粉状成药混合，做成复方药出售。当时昆明有不少类似现在云南白药的复方药，其中最有名的是曲焕章的“百宝丹”和曾泽生的“白药精”。注意这个曾泽生不是在长春起义的那个云南将军曾泽生。
为了独占“白药”这个品牌，百宝丹和白药精两家在解放前打过好几次官司，最终结果是双方都不能使用这个通用名词。之后百宝丹和白药精一直分开生产到20世纪九十年代，才一起并入“云南白药”品牌
现在云南白药把产品发明权全部归于曲焕章的百宝丹传承，基本不提曾泽生的“白药精”或其他白药类产品，原因并不是曲焕章的水平高于曾泽生，而是云南白药需要一个神秘主义的故事搞宣传，才能把产品卖出远远超出普通三七粉的价格。
曲焕章是个游方的赤脚医生，没什么中医师承，在游方过程中，给自己编了不少神秘主义段子，比较适合造神话。1930年曲焕章出版了一本书《曲焕章草木篇》，需要找人代笔，侧面说明他的文化水平是文盲或者半文盲。
在做游医的过程中，曲焕章结识了云南大土匪吴学显。1922年朱德的老上司、滇军中比较进步的顾品珍与老军阀唐继尧爆发冲突，被吴学显偷袭打死。唐继尧占领昆明之后论功行赏，把土匪吴学显提拔成成江防司令，曲焕章因此成为昆明最大的东陆医院滇医部主任，据说还被授予中校军衔。
辛亥革命之后，云南军阀依托鸦片利润和滇越铁路的军火，一直往外扩张，同时内部混战也不少，制造了很大的伤亡。一线士兵除了要找军阀要军饷，还希望自己受伤之后能得到认真的照顾。但是云南军阀一直在医学方面没什么投资，而抗战时代西迁云南的大学，一个医学系都没有，所以昆明乃至整个云南都奇缺现代医生。
为了安抚军心，让伤兵感觉到自己得到照顾， 云南白药这种貌似有现代性的瓶装药物得到了军阀的欢迎。1922年后，云南军阀长期大量购买曲焕章的百宝丹。到了 1927年之后，新军阀内战烈度明显加强，其他地方的军阀也希望有一种能安抚军心的药物，所以曲焕章的百宝丹快速拥有了全国影响力。
云南白药集团一直说，创始人曲焕章拒绝把保密配方交给国民党反动派，所以被军阀迫害而死，这是真的吗？
这也是一个为了神化云南白药而夸大的故事。抗战爆发后，国民政府西迁重庆，卫生部下属中央国医馆控制的中国制药厂也到了重庆，希望能生产云南白药。当时最高法院院长焦易堂是个中医，一直兼职当中央国医馆馆长，所以他利用自己的地位，请曲焕章来，要求他提供配方。焦易堂虽然地位很高，但并不是权势很大的军阀，目前找不到证据说焦易堂使用了暴力手段。曲焕章到重庆之后，鸦片瘾发作，而重庆一时找不到罂粟碱含量高的“老云土”，所以曲焕章产生了戒断反应，1938年死于重庆，终年58岁。
和曲焕章相比，云南白药的另一个主要源头，曾泽生的“白药精”就没有这么多戏剧性。曾泽生出身昆明大家族，长期做中药材生意，他自己是昆明法政学堂毕业生，和卢汉的侄女结婚后，开始做中成药生意，是金钱和军阀权力结合的典型，医学成就倒比较次要。
曾泽生的人生非常透明，又充满了中国近代和现代元素，和民间想象的“老中医”形象完全不符。而且曾泽生的药房在解放后公私合营，成为昆明市联合制药厂一部分，曾泽生也到药厂工作，一直到1974年去世，享年八十一岁。他在解放后有大量的言论被记录下来，不适合用来造神，所以曲焕章被塑造为云南白药唯一的发明人。但从整个云南中成药产业依托法国技术的发展历程来看，曾泽生的经历更能代表云南白药发展史。
另外，我要补充一下之前的说法。356期节目我说白药是彝族医药的传承，和中原基于黄帝内经的中医有区别。这次穆好古同学考据，解放前的彝族医药只是一些零散的经验性知识，缺乏体系。“彝族医学”这个概念的出现时间比云南白药还要晚。要等到五十年代末，新中国完成民族识别，帮助少数民族发展自己文化之后，才有了这些“彝医”“壮医”。
但是，在民国时期，曲焕章的百宝丹确实自称过“夷药”，主动给自己带上了少数民族医学的神秘感。这有两层原因，首先是，在当时的云南，大多数少数民族都被中原地区的封建统治者视为“夷”，自称“夷药”是表示自己药材来源于这些少数民族地区。
其次，在近代云南，彝族人的政治势力确实很大，除了龙云、卢汉两任知名的省主席之外，民政厅长安恩溥、建设厅长陇体要、宪兵司令禄国藩都是彝族人。曲焕章自己虽然是汉族军户后代，但他意识到，说百宝丹是“夷药”，可以对彝族军阀提高亲切感，增加军队订货。所以云南白药最终宣布自己的历史传承是彝族医学。
从这些历史事实来看，与其说云南白药是中国历史遗产，不如说是近代西方技术和文化冲击的产物。从法国人修滇越铁路到现在，现代医学和制药技术已经进步了好几代，云南白药不能抱着1914年的技术水平宣传神秘主义，拒绝做试验证明药效，否则一定会被历史淘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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督工，去年356期节目，我们除了说云南白药，还为之前的科幻征文活动做了第一次正式书评。现在活动马上就要结束了，你能谈谈对作品的整体感受吗？
这次有几百篇有效投稿，每一篇的字数平均2万左右，写得都很认真。我天天写视频文案，每周团队产生文案字数也就是两三万，所以我非常清楚2万字投稿的分量，每一篇都认认真真看了，根据科幻元素、写作风格和故事完整度三个项目做出打分，其中值得推荐给大家的不少。接下来我还要和其他评委商量一下，最终确定奖项，给获奖作品出专门的书评。
这里我先聊聊对作品的整体印象。很多人都说科幻小说是对未来的预言，这次的征文对象是普通观众，所以科幻设定更符合普通人对未来的直观预期。几百篇作品，有三分之一左右提到了虚拟现实和真实世界的冲突，五分之一提到了生物学大幅度改造人的寿命和肉体，还有很多作品同时引入了这两种设定，认为生物学进步很快会帮助人体直接接收虚拟信号。看来观众普遍认为，未来几十年技术对社会最重要的冲击是虚拟现实和生物改造人体。眼下“元宇宙”的概念也许还不靠谱，但长期看来必然彻底改变社会结构，乃至改变对“人”的定义。
另外，我还发现，大多数作品，尤其是优秀作品，虽然对技术进步充满信心，但对未来的预期都不算乐观。和阿西莫夫、克拉克相比，描写黑暗反乌托邦的作品比例明显更高。这一方面说明，正剧的核心是悲剧，另一方面也说明，批判社会是科幻小说的核心要素之一。
但我还是提醒作者，描写黑暗时代，设想可能发生的社会矛盾，不一定要描写一个脸谱化的坏人，更不一定设置一批天生就要维护反动秩序的坏人阶层。无论在真实世界还是虚拟世界，人都是社会化动物，人性都是环境塑造的。“天生就坏”，并不是一个有竞争力的生物特征，很难在人类社会稳定继承，所以描写这样的人物反而会降低作品的逻辑性，破坏可读性。
总的来说，这次好作品的比例出乎我的想象，尤其很多风格简练的短篇，一两千字就能制造出冲击神经的效果，让我看一页就想喝一杯冰啤酒。我会尽快把其他评委的意见综合进来，完成评奖。如果预先预定的奖项不够用，我个人也要拿点资源推荐优秀作品。
最后分享两条铁路简讯。
首先是昨天1月8日，杭台高铁正式通车。从杭州向南，通过嵊州方向到达台州温岭，全场223公里。这是中国第一条由民营资本控股的高铁。铁路总公司终于遇到了地面干线客运对手。
https://www.jiemian.com/article/6991628.html
在之前的12月26日，酒泉到额济纳铁路，酒泉至东风段升级改造工程完工，酒泉航天中心接入了中国民用铁路网。之前酒泉卫星发射中心一直由解放军提供后勤保障，由一条从兰新线清水站接出的支线——清绿铁路联通发射场。这条清绿铁路一直军事化运营，不属于民用铁路网，到2021年底终于退役了。这说明酒泉发射中心要向全社会开放，不再是专用的军事科研基地，同时也说明中国的航天设备越来越多，没必要对早期的一些技术搞全面保密了。泉酒（泉）额（济纳）铁路酒泉至东风段升级改造工程开通运营。）额（济纳）铁路酒泉至东风段升级改造工程开通运营。http://www.sasac.gov.cn/n2588025/n13790238/n16406218/c22464149/content.html
好，感谢各位收看，377期节目到此结束，我们下周二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