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消息191】人人说“内卷”，是呼唤下一次工业革命
大家好，2020年11月8日星期日，欢迎收看191期睡前消息。今天静静出门，没人介绍新闻，我自己和大家聊聊热点话题。
昨天去参加一个活动，现场有观众来问我对“内卷”概念怎么看。我上网看了看各个社交平台，这个词最近用的很广泛。考公务员的，说现在高学历的都来抢普通职员岗位，录取比例越来越低是内卷；已经工作的，说为了升职加薪，不得不拼命工作，竞争激烈，大多数人还是沉淀在下层是内卷；还没结婚的，说大家都在晒房产证，晒年薪，抬高相亲难度也是内卷。
我总结了一下，这些说法的共同点，是描述一种所有人都努力，竞争越来越激烈，投入越来越大的状态。但是，因为最终胜利者数量不变甚至减少，所以新增努力换来的回报非常有限。开始是十分的回报，十分的成果，后来十分的付出已经换不到五分成果，甚至换不到一分的成果。每个拿到额外回报的人，都是从其他人手里抢过来的。大家普遍认为，整个群体不能从外部获得新增的回报，都在相互争夺稀缺资源，所以是内部过度竞争，称为内卷。
从这些描述看，现在网络上对“内卷”（Involution）这个词的使用虽然五花八门，但是大方向还算准确。当年这个词被正式引入中文，是美国华人教授黄宗智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描述工业化之前的中国农业社会。他认为，中国人多地少，大量的劳动力被用来提高有限的亩产，养活越来越多的人口，多投入的劳动力，新增边际回报非常少。这些劳动力没有被用来促进工业化，所以落后于西方。
到了2000年， 美国历史学家彭慕兰（Kenneth Pomeranz）写了一本书《大分流》。这本书把亚洲尤其是东亚经济发达地区和西欧放在一起对比，研究工业化之前双方的经济到底有多大差别，结论是区别不大。英国只是因为资源更适合建立第一次工业革命所需的煤铁复合体，而且有海外殖民地分担生态压力，才走到了工业革命的边缘。这本书反驳了黄宗智的“内卷”说法，但也把内卷概念引入到互联网时代的舆论场。差不多15年之前，我和朋友在网上吵架，就开始引用《大分流》这本书。潜移默化影响下，今年“内卷”概念开始被各个领域普遍借用。
半个互联网都说“内卷”，甚至最初提出概念的黄宗智都知道这事儿了，发表了一篇文章，建议中国落实基层民主，发挥人民代表大会制度的优势，来摆脱普遍的“内卷”焦虑。今天我也说说我对“内卷”的看法。
黄宗智独家澄清: 意外走红的“内卷化”到底是什么意思? | 文化纵横_劳动
回到最初的定义，“内卷”的意思是农业社会无法突破技术瓶颈，劳动力都浪费在传统生产模式的过度劳动上，无法制造工业革命。今天中国普遍说内卷，原因有两个，一是完成了全面的工业化，二是暂时无法突破下一次工业革命。
首先说前一个问题，按照原始定义，“内卷”的主体是停滞的农业社会的农民。他们的生活很穷，劳动力被低效劳动浪费了，被动放弃了进入工业社会的机会。从我们后代的视角来看，这些农民的生活很惨，值得同情。但是，恰恰是因为没有机会进入工业社会，他们眼中的世界是静止的，平面的，不会用自己的生活和工业社会相比，尤其不会去比较工业社会里富裕阶层的生活，所以这些农民自己反而不觉得自己的生活有问题。大多数符合“内卷”定义的农民不会使用类似于“内卷”的概念来抱怨。
大家可能会觉得这个说法不太可信，我来讲讲一段亲身经历。20多年前，我在一个农村学校读书。这所学校和周围的乡村在燕山深处的山谷里，经济主要靠种人均几亩的玉米地。沿着山谷往下走，十几公里外有一个小镇，镇上有一两千居民，十几家各种商店，再加上一个铁路小站，每天有四趟慢车停靠。这个小镇就是我大多数同学能触碰的世界边缘。
（山谷和东边的小镇，1992年的时候没有高速公路）
1992年我读六年级，家庭条件还可以，小学快毕业了，想的都是接下来要去哪读书，会有什么样的中学生活。我大多数同学要比我大几岁，差不多14岁左右，他们的想法就比我现实多了。聊天的时候，他们特别平静地说，接下来要是保守一点 ，就回家先种地，保持和女同学的联系，过几年让长辈去说媒准备结婚。要是激进一点，就学个木匠活之类的手艺，或者到下面的小镇批发一点日用品，放到手推车上沿着山谷往里走，到更偏僻的几个村子赚一点差价。这两种方案就是他们能想到的全部人生选择了。我上高中的时候，听说很多同学正在养孩子，现在应该有很多人的孙子都上幼儿园了。
这是中国最后一代“内卷”农民的生活状态，他们的后代人生选择就多了。大学在扩招，农村孩子的机会也相对多一些。如果不读书，学手艺可以不限于传统社会的木匠和泥瓦匠，还可以到外面的职教中心、驾校和工厂去学。就算什么技术都没有，跟着老乡去外面的工厂打工，去建筑工地卖力气，一年也能攒几万块钱，至少是种地收入的十倍，干个十年，就可以考虑在县城安家。
这个进步的背景是中国全面工业化，把绝大多数人都带进了工业社会，不用再对着小块土地搞价值非常低的精耕细作，而是通过操作机器，做技术性劳动，创造更多的财富，也拿到更高的收入。黄宗智和彭慕兰的观点虽然不同，但都承认“工业化摆脱内卷 ”的概念。这正好是我看到的历史变迁。
到了2020年，除了西南西北极少数山区不超过一两千万人口，所有愿意进入工业化的壮年人口都已经进来了。历史学定义上的“内卷”消失了。但恰恰是在这个时候，所有行业都出现了抱怨“内卷”的声音。为了解释这个矛盾，我们必须回顾前面的结论：被内卷困住的农民是不会抱怨内卷的，因为他们连认识工业社会的资格都没有。
这个结论反过来，就是刚刚穿越工业社会和农业社会边界的一代人，对“内卷”概念感受最深刻，最害怕自己重新陷入停滞状态。一旦社会进步减速，自己又没有机会实现阶级上升，听到别人说“内卷”概念，立刻就会接受，立刻就会跟着喊。可以说，2020年“内卷”从学术名词变成社会情绪，恰恰说明中国刚刚完成了全面的工业化。大多数人通过摆脱“内卷”理解了内卷。过去的农民体会的是客观内卷，现在我们喊的是主观“内卷”。
当然，就算是主观上的“内卷”也不可忽视，因为这说明社会普遍感受到了经济减速。我们这一代人已经习惯了经济高速增长，用高速增长掩盖了大多数问题，现在，刚刚进入工业社会的新鲜感消失了，中国还不具备发动另一场工业革命，给所有人的生活带来另一场质变的能力，就算没有疫情打击，经济增长的速度和质量也都在下降，所以我们普遍存在怨气，希望清算之前20年被快速工业化掩盖的矛盾。当年的“内卷”是因为无法进入工业革命，现在的“内卷”是工业革命后面没有新工业革命，两者既有差异，又有相似的地方。
如果我们不想立刻做全面的清算，就必须让经济增长重新回到快车道。但是，无论是当年第一次工业革命，还是未来可能再次颠覆经济模式的新工业革命，都是用大量投资堆出来的。都必须把剩余价值集中在企业和政府，生产投资品，而不是变成工资和消费品。这与缓和社会矛盾的需求恰好相反。所以，如何集中资源，如何正确地使用资源，是当下的最主要问题。
目前，中国主要通过税收和企业利润来集中资源，但是两个方式都有自己的弱点。在政府方面，使用税收和地方债发展经济的能力并不乐观，简单的砸钱搞基础设施道路已经到头了。不算地方政府搞的那些奇观旅游项目，就是正经的修路造桥，也有很多地方投100元，激发不了20元的经济增长。如果不能解决官员只追求两三年任期内政绩的问题，政府经营性投资的低效恐怕不好解决。
在企业方面，资本家的投资虽然更理性一些，但是中国资本主义连西方那种清教徒文化阶段都没有，腐化非常快。公众不太相信资本家集中这么多利润是为了发展经济，越来越重视阶级矛盾。 所以，这条路也遇到了障碍。
两方面的投资都有自己的困难，中国的发展的确跟不上普通人的预期。所以就算“内卷”概念和历史上不同，就算其他国家比我们更“内卷”，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必须正视中国自己的问题。不过这些内容已经远远超过“内卷”话题本身了，今天不可能充分展开说。
2016年天津大学演讲：超越冷战思维，延续中国经济奇迹（上） - 知乎
2016年我在天津大学有一个演讲，谈的就是普通人对高速增长的预期，与实际上在减速的经济发生了矛盾。回头我把自己的演讲稿链接发到评论区，欢迎大家来评论。
10月13日第180期节目提到藏族妇女拉姆被前夫骚扰，殴打，最后烧死的事件。当时我说，中国需要有完善的人身保护制度，拉姆前夫针对特定受害人发出过暴力威胁，不能等到他真的杀人放火再去惩罚，而是应该预防犯罪，空间上把两个人隔开。考虑到现在的管理能力和技术水平，最好是政府实时检测每个人的位置，既监测潜在罪犯的位置，也掌握潜在受害人的位置，一旦过于接近，就及时干预。当时这个说法引起了很大争议。
11月2日，韩国落实了我的设想。下个月，电影《素媛》的罪犯原型即将刑满出狱，而且表示要回家乡定居。根据法律，政府不能延长他的刑期，但是考虑到他的潜在犯罪倾向，韩国政府采取了很多技术手段来预防犯罪，尤其要避免他接近自己曾经侵害的女性。所以，政府给罪犯安装了电子脚镣，同时向当年的受害者提供了智能手表，检测两个人的位置。如果距离缩小到危险范围，智能手表会立刻报警。各位观众可以关注一下韩国预防犯罪的效果，看看新技术带来的进步和问题。
146期节目，我们介绍了中国狂犬疫苗短缺问题，分析了长生生物公司倒闭的影响，最后的结论是中国的狂犬病防治策略从根本上就错了。不应该每年花100亿人民币去搞人用疫苗，而是应该全面给狗打疫苗，消灭流浪狗。11月2日，黑龙江日报报道，今年前10个月，哈尔滨市消耗了7万支狂犬疫苗，大多数原因都是被狗伤。目前，哈尔滨市主城区已经没有狂犬疫苗了，必须到外地去打。希望中国能尽快扭转错误的狂犬病防治体系。
在哈尔滨被猫狗所伤要到外县就医，狂犬疫苗为什么总是告急？|界面新闻
过去很多期节目，我们一直关注埃塞俄比亚以举国之力建设的尼罗河复兴大坝工程，187期节目，我介绍了后续情况。埃塞俄比亚有内乱趋势，特朗普也威胁埃塞俄比亚，说北面的埃及早晚要来炸掉大坝。从最近几天的情况看，埃塞俄比亚内乱的危险越来越严重。人口最多的奥罗莫族和阿姆哈拉族在南部出现了相互的种族仇杀，军事力量最强的提格雷族在北部实际上开始割据，已经和政府军爆发战争。如果这个趋势控制不住，复兴大坝很可能挽救不了1.1亿埃塞俄比亚人了。
上一期节目，第一个新闻是中国心脏支架大幅度降价，从1.3万降到700元。我评论说，医疗器械降价是好事，但无论是考虑到价格下降刺激的需求，还是考虑到中国人现有的心脏手术覆盖率，中国以后的心脏支架手术数量都会翻几倍。所以，当务之急是增加医生数量，否则将来没有足够的医生做手术。而医生不是工业品，要增加供应就必须提高收入，吸引更多的人来做这份职业。
昨天，新华网报道心脏支架降价的后续措施，采访了国家爱医保局采购司司长钟东波。
钟司长表示，这次采购降价以后，医保省下来的省钱，至少50%留给医疗机构，激励医院和医生。看来心脏支架降价的确能让医生拿到好处。
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11月17日第43期，我们介绍了特朗普请的宗教顾问，福音派女牧师宝拉·怀特。当时我们说这是个喜欢骗钱的神棍，但是很擅长调动美国基督教福音派的情绪。这几天，神棍充分发挥了自己的特长，在视频直播的时候带领特朗普支持者集体祈祷，宣布要打败特朗普的敌人，还说自己已经听到了上帝许诺的胜利。从这段视频看，宝拉·怀特以后可以转行去搞音乐，没准比当总统顾问更有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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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既然说到了宝拉·怀特，我聊聊最近的美国大选。
这次大选，过程大起大落。现在虽然拜登基本赢定了，但双方的双方拿到的票数都创了历史新高，总数相当接近，稍微有点偶然因素就会导致结果完全不同。谁要说事先可以精确预测结果，基本可以确定是宝拉·怀特式的神棍。这次大选唯一可以确定的事实，就是美国社会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割裂，而且是相互否定的割裂。
2016年特朗普当选的时候，我说，大致看来，特朗普代表美国的过去，一部分传统行业的富豪怀念自己随便操作就能赚钱的时代，白人蓝领怀念自己劳动生产率高于其他国家的时代，这两部分人是美国过去的既得利益者，在世界剧烈变化的时候，虽然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但是反对新时代的大多数社会变化，无论是世界格局的变化，还是新技术带来的经济模式变化。所以这两部分人结合在一起，给美国带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共和党总统。
但是，在一个快速变化的时代，往后退不可能解决问题，所以从新型经济结构里面受益的美国人反对特朗普，这次受教育水平比较高的城市年轻人和IT行业都投了民主党。美国还有很多人根本就不是旧时代的受益者，比如说城市贫民区黑人，他们当然也希望把特朗普赶下去。所以城市有色人种和新经济的受益者联合起来拿下东西海岸的城市选票，特朗普的支持者分布在中部的小镇和农村。目前看来，美国城市化率太高，农村包围不了城市，所以这次民主党占了微弱上风。
但是，特朗普不靠谱，不等于民主党就靠谱。送拜登上台的选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反特朗普联盟，而不是真的对未来有一致意见。比如说，拜登刚刚显露出赢的迹象，美国大麻企业的股票就普遍暴涨，因为拜登的竞选伙伴表示过要全面放松软毒品管制，允许大麻合法化。这显然不是一个能推动美国进步的政策。
推动社会进步是一道非常麻烦的难题，不是选择题，也不是判断题。排除错误选项不会明显增加你找到正确答案的概率。美国现在的做法类似于把错误答案-2放到题目里面验算，发现不太对，然后立刻有一大批人宣布正确的答案是2。
更可怕的是，这种事情做了两次。2016年美国小镇白人反对新时代，支持特朗普，2020年剩下的人联合起来支持特朗普的对手。一旦特朗普下台，他们很快就会发现彼此之间共同点不多，不太可能一起拿出全套的改革方案。但是，美国历史已经太古老了，200多年积累的社会问题和政治遗产太多，恰恰需要在全民共识下搞一次全面改革，才有快速进步的可能。所以，我并不是很看好拜登政府。
2018年，我在B站有一个演讲长视频：《保卫我们的现代生活》演讲结束的时候，我用特朗普上台举例，说中国人千万不要学美国政治，不能用否定对方来证明自己的正确性，不能只提诉求，不考虑诉求的成本。每个人都应该思考自己对社会的建设性意见，提出自己的完整观点，否则社会就会在扯皮的过程中停滞，永远清除不掉历史包袱和过期的政治遗产。
【观天下讲坛第15期】马前卒：保卫我们的现代生活！_哔哩哔哩_bilibili
这次美国大选，再次给我们做了一个双重负面的政治案例，希望我们中国人能吸取美国的教训，用建设性的方案解决社会割裂问题。
好，191期睡前消息到此结束，感谢各位收看。没有睡前消息视频版的日子，欢迎关注“睡前消息编辑部”公众号，收看每日新闻列表，我们周二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