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消息107】要求学生行作揖礼，衢州想要争“儒家圣地”？
大家好，2020年4月26日，欢迎收看107期睡前消息，请静静介绍新闻。
今年全球疫情打击了很多产业，美国巴西这几个粮食出口大国的疫情都比较严重，非洲和西亚爆发了蝗灾，很多国家开始担心吃饭问题。4月中旬，越南一度禁止粮食出口，俄罗斯也宣布5月和6月将禁止对前苏联之外的国家出口粮食，现在已经有12个国家限制粮食出口了。过去几个月，中国经济受疫情打击也比较严重，劳动力的利用率不高，会不会影响中国粮食供应呢？
吃饭问题不用太担心，2018年的时候，中国实现环流熏蒸，可以长期存粮的仓库就能装2.8亿吨粮食，现在应该能装3亿吨了。去年年末，中国存了1亿吨小麦，1.75亿吨稻米。都基本相当于全年消费量，也正好能装进这些现代化粮仓。就算中国土地绝收一年，大米和面粉也能敞开供应。
现在中国的主粮库存只有玉米略少一点，1.23亿吨，相当于全年40%的消费量。但直接用来啃的玉米连十分之一都不到，绝大多数玉米的用途是酿酒和饲料。所以说，中国就算遇上最极端的情况，要担心的问题也不是吃饭，而是吃肉喝酒。今年大多数地区在第一场春雨下来之前已经开始放开交通，我家乡那边的玉米都按时种下去了，再加上非洲猪瘟已经基本结束，到年底也许吃肉比现在还便宜。
不过，无论有没有疫情，中国农村劳动力减少都值得关注。青壮年的农民觉得农业不赚钱，更愿意进城打工，耕地的利用率越来越低，很多小块土地抛荒。早稻播种面积连续7年下降，累计减少1800万亩。今年财政部和农业部联合发文，国家投资36亿支持早稻生产。
但是，无论谁出钱，粮食总要有人去种才能长出来，看我视频的观众，如果年龄在30岁以下，我猜99%没有干农活的本事，不能指望各位支援农村了。所以，中国唯一的选择是继续搞机械化和现代化，消灭传统意义上的小农经济。
其实中国现在农村机械化率已经相当不低了。耕、种、收这几个环节平均来算，去年的的综合机械化率已经达到了70%。但是，抛荒问题，往往取决于最麻烦，最不能机械化的环节。现在中国大陆机耕率达到98%，收割也达到了93%，但是机械化播种率只有56%。具体到水稻种植，全国综合机械化率80%，但是机械化播种只占54%。日本韩国和台湾省这方面就比我们先进，机械播种率差不多100%。
中国现在还有很多地方，水稻插秧需要农民弯腰前进，绝对的人力密集型工作。
虽然也有很多农民初步开始机械化，但是效率和发达国家还有差距。
就算是机械化水平最高的黑龙江，机械化插秧率达到96%，但插秧的时候还是需要临时的人力支援，需要外地开插秧专列运输工人。去年5月份，新闻显示插秧专列制度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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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黑龙江疫情有反扑的趋势，如果今年的插秧专列不能按时送工人进去，黑龙江的水稻生产就该受影响了。
中国人均土地不多，过去要靠人力精耕细作提高产量，才能解决吃饭问题。改成全机械化种植，会不会导致亩产下降？
根据去年中国的粮食安全白皮书，中国水稻亩产是每公顷7吨。高于世界平均水平，但是美国2010年左右有110万公顷水稻， 6000个农民就能搞定，平均每人照顾180公顷，产量每公顷8吨以上。虽然美国的农业条件比我们好，但这也说明，机械化和单产高并不矛盾。
美国这些水稻田，播种甚至不需要地面操作，整平农田以后，飞机播种，所以节约人力，值得中国学习。（插视频）
和美国相比，中国航空业落后，但是国产无人机很便宜，今年4月20日，云南省蒙自市试点了无人机播种水稻。当地合作社估算了一下，20亩地水稻，过去需要20个人用两天时间载插，工钱8000块，现在用无人机只需要600块就能搞定。
美国人用飞机播种水稻，一个原因是他们的水稻不插秧，直接撒种子。中国大多数稻田需要先在秧田里面育苗，然后到大田插秧。是不是就不能机械化了？
现在机械化插秧已经很普遍了，但是育苗方面的确还很落后，需要提高效率。4月10日，人民日报专门报道了今年的春播情况，里面提到，南方省份的育秧工作普遍机械化。
http://paper.people.com.cn/rmrb/html/2020-04/10/nw.D110000renmrb_20200410_1-18.htm
农民不再设置单独的秧田，而是在大棚里面搞而工厂化育苗。比传统人工育苗节水、省时，而且不受春季低温、阴雨等灾害性天气的影响。
工厂化集中育秧以后，再采用机抛秧技术插秧，成熟期还能提前5到8天，产量比人工插秧高。江西永修县统计过，从选种到大棚育苗全部采用机械化，在育秧这一个环节上能每亩节约30多块的人工成本，而且能够降低劳动强度，保证农民种地的积极性。湖南省郴州市种粮大户表示，这个流程可以让他应付两倍的土地。将来的中国真的不需要小农经济种大米了。
督工你前面提到，中国水稻库存是很多的，进一步增产水稻，会不会过剩？
中国虽然整体上不缺大米，但是缺淡水，缺劳动力，现在的水稻生产模式导致中国大米价格偏高，需要靠进口来补一部分缺口。而今年疫情导致各国限制粮食出口，最直接的影响就是水稻供应，所以水稻增产意义很大。将来农民越来越少，要保持产量不变，机械化是必然的。
中国南方地形不如北方开阔，水稻田的地块小，比较分散，过去搞机械化的确比较难。但是，从外国经验看，日本搞小型农业机械，效率也不差。而且最近几年，芯片技术和导航技术进步，农业机械的操纵精度越来越大，完全可以在小块土地上也取代人力。
其实中国现在农机数量不算少，农业机械的功率分摊到每亩，马力是美国的六倍。但是一方面机械配备不合理，缺小型智能化设备，另外一方面土地制度不合理，不能搞规模化经营，所以自动化水平还是落后，连机械化水平最高的黑龙江还需要插秧专列来支援。去年马前卒施工队写文章分析过这个问题。
今年的疫情影响了劳动力流动，也提醒我们保持粮食产量的重要性。我看下一代中国人没人想当农民，更没人想当手工业的小农。所以农村的土地早晚要合起来，变成智能化的机械农场。
刚才说的农业，都是粮食种植，现在中国人生活水平越来越高，经济作物的生产也很重要。经济作物种类很多，种植流程也比粮食复杂，能不能搞机械化种植呢？
4月3日，人民日报头版报道了一个好例子。为了抢在清明节前摘下第一茬春茶，浙江省武义县投入1400多台采茶机，解决人力不足的问题。
http://paper.people.com.cn/rmrb/html/2020-04/03/nw.D110000renmrb_20200403_7-01.htm
春茶必须摘嫩叶，茶叶的生长速度非常快，有的新茶叶三天不摘就老了，不值钱了，所以短期内需要大量劳动力来摘。
人民日报提到的的浙江武义县，有茶园10万多亩，今年的采茶工缺口有一万人，整个金华市每天需要采茶人4.7万。安徽县级广德市每年需要外地采茶工近4万人。安徽黄山市新明乡，一个乡每年就要雇1.2万季节工。整个中国有4000万亩茶园，每到采茶季节需要新增百万采茶劳动力。
这种雇工一般只干20多天，所以需要高工资才能雇到，有的茶园的生产成本65%到70%是人工费用，还是满足不了需要，而且越是工业发达的地区，越是缺人，2018年年广东英德市茶业协会副会长就说过：茶园在采摘茶叶、中耕施肥、修剪几个高峰期最缺人，但这个时候往往请不到临时工，有的企业几百亩茶园白白浪费。所以，很多老人也被请出来采茶，传说中的采茶姑娘，平均年龄已经超过60岁，再过几年就干不动了。
2009年开始，农业部提倡建设标准茶园；2017年农业部印发茶园机械化生产技术指导意见，从各地的反馈来看，一台采茶机每天采摘鲜叶5000多公斤，相当于80到100个采茶工，每亩茶园节约成本320块。今年疫情阻断了人口流动，很可能花多少钱也雇不到工人，所以采茶机的使用率快速上升。
其他国家有使用采茶机的先例吗？
日本1955年开始研究小型采茶机， 70年代末就基本实现了机械化采茶，平均每9亩茶园就有一台采茶机，现在日本茶叶产量的90%都是机器采摘。虽然日本的地形比中国还复杂，但是采茶机种类很多，平原、山地都能采茶
中国机械化采茶的起步很早，也是在1955年开始研究采茶机，1959年还列入国家重点研究项目。1973年我国还引进了日本的设备。但是，过去中国人力成本低，所以推广比较慢。
中国采茶机少，另外一个原因是茶叶要看品相，如果茶叶不完整，就算好喝也要降价。早期的采茶机，摘下来的茶叶不如手工完整，日本人不在乎，但中国人比较排斥，所以日本的采茶技术比我们强。现在中国一方面引进往复切割式采茶机，另一方面也推广标准茶园，让茶树的排列适应机器，机器采茶的完整率已经相当不错了。
浙江的机采试验显示，所有茶园平均，机采的芽叶完整率是65%，手采是50%；机采的单片叶占11%，手采占20%；机采摘下来的老叶占8%，比手采还低1%。机采的茶叶出口，比手采提高1个等级。估计60多岁的采茶姑娘很快就要下岗了。
茶叶的例子说明，小农经济的时代已经进入倒计时了。过去中国维持小农经济，无非是两个理由，一是单产比较高，保证粮食安全，二是地形复杂，经济作物种类多，需要应付复杂的环境。
文中三个采胡萝卜、葡萄的GIF
但是，现代机械化农业已经走出了开阔地形，开始进入复杂的丘陵地形，产量并不比人工精耕细作低。随着AI技术和卫星导航技术进一步发展，现在少用人的地方，将来甚至可能根本就不用人。从硬件上来说，农业机械化已经具备了取代手工劳动的条件。
如果我们不希望农村土地大量抛荒，不希望中国人为了小农经济的情怀吃高价粮食高价肉，不希望60岁的采茶姑娘当劳动主力，也不打算自己去替她们采茶，就必须尽早解决土地产权分散的问题，让大型现代化农场成为主要的农业基地。
另外，就这个话题顺便提醒大家一下，就算暂时没发生什么大事，日常人民日报还是有很多有价值信息的，如果单位必须订一份，有空的时候应该认真读一下，尤其是后面几个版面。
4月20日，浙江衢州各县级单位召开人大会议，会议上区县长带头，用作揖代替握手，避免潜在的病毒传染。4月21日，衢州市教育局发文，把作揖纳入了小学生行为规范，要求所有学校行作揖礼节。督工你对这件事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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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xinhuanet.com/2020-04/23/c_1125893806.htm
我注意到这件事网上争论很厉害，支持者说这是传统文化和现代需求结合，反对者说衢州官员哗众取宠，到现在也没有结论。我回顾了一下最近几年的新闻，发现这件事至少可以分解成三个相互独立的部分，叠加起来才是最近的争论起源，很多人把这三件事弄混了，争论往往成了空对空，所以我先把问题分解一下。
第一部分，是衢州教育系统早就想把儒家文化塞进义务教育体系。学校邀请孔子后代进校园讲课，编写儒学教材要求小学生学习，甚至在小学生的铅笔上面都印上论语。2015年的时候，中国新闻网采访衢州教育局基础教育处处长曾金松。这个曾处长说，从2004年开始，衢州教育系统已经在努力搞儒学教育了，以后还会继续发扬。
我刚刚查过，曾金松现在升官了，是衢州市教育局总督学，衢州教育系统业务总负责人，所以衢州的儒家教育还在持续加强。最近统一推行作揖礼节，算是长期发展趋势的一个新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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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部分，是衢州官员想打造儒家城市品牌，和北方的曲阜争夺“儒家圣地”的地位。900年前，山东孔家的一支跟着宋朝南迁，后来定居在衢州，一直自认孔子嫡系，接受历代封建王朝的官位，承担祭祀工作。
2018年5月7日，衢州市委召开全国文明城市创建誓师大会，提出了“南孔圣地·衢州有礼”的城市品牌，把“作揖”这个礼节当作城市品牌标志；创造了一个叫 “南孔爷爷”的卡通形象代言人，还到央视投放纪录片。
全国文明城市称号，对地方官员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考核标准。凡是拿到这个称号的城市，主要官员只要不是年龄太大或者违纪，基本都能再升迁至少一次。地方官员针对这个目标制定城市形象标志，必然会全力以赴推广，增加城市品牌的曝光率。这次推行作揖礼，就是城市宣传策略的一部分，和干部政绩密切相关。
我刚刚看了衢州的地方网站，找了几张作揖礼的图片。可以看到，官员在台上，和台下的代表相互作揖。老师和学生相互作揖，学生之间相互作揖，学生给孔子雕像作揖。
所有这些被拿出来当案例的场合，正常人本来也是不会握手的。台上的领导和代表问好，正常情况是挥手；老师和学生互相问候，学生停下来站住就行；同学之间打招呼，一般来说都是直接喊名字。至于孔子像，正常人谁也不会走过就行礼。所以，总体上不存在什么“作揖替代握手”的事情，就是衢州地方官员凭空增加作揖的程序。往好了说是宣传城市品牌，实际动力是追求政绩。
事情的第三部分，目前看来也是最不重要的部分，是保持社交距离。我看了一下衢州市刚刚召开的产业创新发展大会。台下还能勉强保持1米社交距离，台上就很随意了，而且参会人员基本不戴口罩。衢州市在疫情爆发初期没有高调倡导作揖，到了疫情基本结束的时候忽然开始宣传，我看本意并不是防疫，而是在公务员上班以后继续加强一下城市品牌。
督工你对衢州市的这三个操作怎么看呢？
我对衢州市的改革评价不高。
从教育的角度说，儒家文化进校园需要审批，中小学教科书必须经过教育部教材局审定。我查了衢州这几本教科书，比如《南孔文化校本教材》，都没查到审定程序。衢州教育局作为地方政府的下属机构，宣布用儒家文化指导未成年人，这恐怕是越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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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推广城市形象，创建文明城市的角度来说，衢州制造额外的作揖礼节是地方事务，我不是衢州市民管不着。但无论如何，创建文明城市的前提应该是不给市民添麻烦，展现城市真实的一面。现在衢州市在很多本来不用行礼的地方创造额外的程序，有形式主义的嫌疑。
从社交的角度说，现代礼节是用来表达人类感情的工具，只要双方能表达自己的情感和意图，并不一定要真的走个程序。比如说，婚礼上，一般新郎新娘要给客人挨个敬酒道谢，但是就我观察，在规模比较大的婚礼上，新郎新娘如果走到熟人比较多，没有长辈的桌子，往往客人们会主动说算了，咱们事后有空再聚，避免新郎新娘太劳累。这就是通过免礼的方式表达感情。握手这件事也一样，疫情期间，握手有风险，大家默契一点，隔空问好就可以了，不是说取消握手，就必须找个东西替代它。
从历史的角度说，中国1912年宣布公开场合放弃作揖礼，到现在已经100多年了。当初取消举手作揖的礼节，逐步过渡到握手，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中国社会不再承认贵族和社会等级，理论上人人平等，所以礼节也从等级制向平等模式过渡。
作揖礼的特点是，可以单方面作揖，表示自己社会等级低；可以多人对一个人同时作揖，表示这个人的等级高；可以一个人先作揖，另一个人看情况决定要不要回礼，表示两个人的地位有差别。儒家的《周礼》还给作揖分了至少4种模式，都和等级有关。
和作揖相比，握手礼也不是绝对平等，也有一方面先伸手，或者单手和对方双手握手的情况。但是总体来说，只要双方握手了，形式上就表示这一刻双方地位一致。所以，1912年以后，尤其是1949年以后，握手礼迅速取代了作揖、跪拜、请安的礼节。这是中华民国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共同遗产，是历史进步的一部分。
现在因为疫情，中国人暂时不方便握手，当然可以说换个礼节。而且只要双方都赞同，换什么礼节都是个人自由。但如果由政府出面来倡导，我建议不要随便复兴封建等级社会的礼仪，更不能以儒家意识形态的名义来搞复兴，这样对不起新中国的社会革命。
最后我再给大家提供一点参考信息，儒学现在已经是一门大生意了。2019年上半年，有10万外地学生，66万游客到曲阜儒家研学旅行基地来消费，这是一个永远不关门的国学培训班。研学游客平均每人消费接近4000元，合计25亿。
曲阜市去年一般公共预算财政收入也只有25亿，所以保持儒家圣城地位非常重要。
衢州市所在的浙江省虽然比山东富裕，但是衢州市是浙江省最穷的地方，全市去年一般公共预算收入137亿。如果能通过宣扬儒学再造一个圣城，把曲阜市的国学生意分一部分过来，就算影响不了全国文明城市的评定，对地方经济来说也是好事。
http://www.qz123.com/news_show-196462.html
衢州把南宗孔子后裔接回来，当统战部部长，还让他主持编排了一部话剧，名字叫《大宗南渡》，意思是我这里才是儒家正宗，很明显是对着曲阜去的。衢州干部为了争夺圣城的地位很卖力，但我还是希望他们在实体经济上也这么用心。
http://www.kongzi.gov.cn/news.aspx?cultureID=10061
好 107期睡前消息到此结束 感谢各位收看，我们周二再见。